“水滸”二字,最早出現於《詩經》中的《大雅·綿》:“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亶父是周文王的祖父,為了躲避戎狄侵擾,他帶領族人來到岐山腳下,在水邊建立起反抗殷商的根據地,最終推翻了殷商的殘暴統治。
《水滸傳》的故事也發生在水邊,反抗精神卻有很大不同。乍看上去,梁山眾好漢手刃奸惡、占州縣、殺貪官,也做過許多大事,但這些鬥爭要麼為了私仇,要麼為了錢糧,要麼為了招安搏些籌碼,再無更高的追求。直到招安之後征遼平亂為國效力,才在統治階級的立場上產生了積極的社會意義。
書中角色見麵呼“英雄”,拱手稱“好漢”,英雄好漢本是稀罕物事,在《水滸傳》中卻成了最尋常的稱呼,是梁山上人人都是好漢,還是好漢的標準降低了呢?回到原著中尋找答案,我們會發現,《水滸傳》中判定“好漢”的標準可謂人多嘴雜、各執一詞。
武藝高強的是好漢,仗義疏財的是好漢,殺人放火的是好漢,山賊盜匪是好漢,就連拿人心下酒的王矮虎、開黑店謀財害命的張青、斧劈四歲頑童的李逵也是好漢……由此可見,水滸世界的“好漢”和智勇仁義全無幹係。這裏的“好漢”可以沒本事,可以沒道德底線,甚至可以無惡不作,隻要得到黑道同人的認可,就是好漢!
任何年代都有生存在灰色地帶的群體,清明的社會環境下,灰色難以遁形,易變成白色;世道混濁的失序社會中,灰色就會向黑色轉變。《水滸傳》寫的就是這樣一群人,他們由白而灰,由灰而黑,又絞盡腦汁想褪去這浸透骨髓的黑。
上梁山是為了活著,被招安是為了活得滋潤。好漢們自以為找到了亂世的規則:越是循規蹈矩、安分守己,就過得越慘。然而,當他們用暴力搏出一線光明後,才發現眼前依舊是死路一條。
《水滸傳》一直讚頌和鼓勵反抗精神,作者用精妙的行文和高超的語言將“造反者”塑造成讀者同情的對象。當林衝經曆了含冤發配、野豬林驚魂、風雪山神廟,最後來到梁山時,我們也會為他鬆口氣;當晁蓋等人火燒莊園投奔梁山時,我們也期待他們能有好的歸宿;當梁山被朝廷派兵征討時,我們希望官兵铩羽而歸。為了宣揚“造反有理”,“造反者”甚至創造了自己的話語體係,如“好漢”“聚義”“不義之財取之何礙”“替天行道”等。這對後世的影響是巨大的,明末農民大起義中,水滸英雄的口號被廣泛應用在各支起義軍揮舞的大旗上。“大碗酒、大塊肉”“兄弟一家”之類的思想,為後世起義軍提供了現成的精神源泉,哥老會、大刀會、義和團、太平天國,無不如此。
於是,在造反成為正義一方的前提下,“招安”就成了巨大的反諷。顯而易見,當“亂自上作”時,下層階級若沒有掀翻天的力量和改天換日的氣魄,注定無所作為。統治階級的權力秩序是鐵鑄的牢籠,所謂“招安”,就是自縛雙手走入牢籠之中,任人擺布。
難道梁山好漢們甘願飛蛾撲火嗎?當然不是。“水滸”一書,乍看仿佛宿命,細看全是現實,梁山好漢既無法顛覆政權,又不能原地解散,隻能將希望寄托於招安,哪怕北宋末年的社會秩序已經接近崩潰,他們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造反不徹底,不如徹底不造反。《水滸傳》一書,前半部是造反書,後半部成了投降書。彌足珍貴的反抗精神在招安那一刻煙消雲散,一山好漢都成了大宋官員。曾經殺官造反、劫富濟貧、快意恩仇的好漢們突然就領了朝廷俸祿,上了無形枷鎖,賣了自家性命。
所以說,梁山無好漢,隻有愚忠假義者、奔逐名利者、政治投機者、心死遁世者……結果呢,丟了好漢名頭,做了朝廷炮灰。作者腹有乾坤、大筆如椽,敢於用全員悲劇揭示主旨,這才使《水滸傳》獲得了巨大成功。
四大名著中,《西遊記》寫神仙妖怪,《紅樓夢》寫富貴名門,《三國演義》寫帝王將相,唯獨“水滸”不從社會的主導力量下筆,而是以邊緣人為主角,這些邊緣人就是被主流社會鄙夷摒棄的遊民。
遊民被排除於士農工商之外,又被平民百姓憎惡懼怕,成為無正當職業、無穩定收入、無固定住所的“三無人士”。因其特殊性,遊民隻能遊走在社會的灰色地帶,依靠獨特的行事邏輯和生存方式,組成一個錯綜複雜、弱肉強食的遊民江湖,並成為宗族社會中最不安定的一股勢力。
遊民江湖像一隻附在健康軀體上的水蛭,有著極強的吸血能力,但凡沾上這張江湖大網的,想掙脫是千難萬難,隻能越陷越深。《水滸傳》中,朱仝、秦明、盧俊義等人正是被遊民群體看中,以致走上這條不歸路,諸如宋江、武鬆、魯智深、柴進、林衝……都曾是主流社會中的一員,卻從統治階級的門檻上無聲滑落,輕而易舉跌入這張大網中。
沒人願意做山賊草寇,誰都想活得光鮮體麵,被人喚作“押司”“都頭”“提轄”“官人”“教頭”……總比“賊首”“大王”“好漢”受用得多。無奈奸佞橫行、世道淪落,不管你是順民還是刁民,是鐵骨錚錚還是含垢忍辱,是惹是生非還是安分守己,亂世中的明槍暗箭都會使你遍體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