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2 / 2)

這世道亂到何種地步呢?在“柴進失陷高唐州”一回中,柴進準備和高唐州知府的小舅子打官司,柴進道:“這裏和他理論不得,須是京師也有大似他的,放著明明的條例,和他打官司。”李逵道:“條例,條例!若還依得,天下不亂了!”

“條例”是什麼?是一個國家的法律法規,連不容更改的法律法規都靠不住,天下豈能不亂?作者借李逵之口說出這句話,就是要告訴讀者,人人都知曉這是亂世!然而,上至廟堂,下至庶民,無一人想為這亂世做出絲毫改變,都在其中煎熬掙紮,被滾滾濁流裹挾著奔向滅亡。

名著之所以流芳百世,唯“深刻”二字。“水滸”一書,寫盡世間高低貴賤、畫遍紅塵奸惡良善,句句入骨、字字誅心,因其看得透、抓得穩,才有一張張猙獰鮮活的麵孔、一具具赤條條毫無遮掩的軀殼。憑借著眾多經久不衰的人物形象和大量膾炙人口的經典故事,《水滸傳》在讀者心中烙印下一個又一個國民流行語,這是無比寶貴的精神遺產。

當然,《水滸傳》的藝術價值還不止於此,從謀篇布局到行文用字,從變化萬端的情節到曲折入微的技巧,都讓人拍案叫絕。

書中善用“比較”技法,每每將相似之人事寫出大不同來,從對比中彰顯人物的性格迥異。例如,“王進避禍”比“林衝受難”,“武鬆殺嫂”比“石秀殺嫂”,“江州劫法場”比“大名府劫法場”,再如“潘金蓮偷西門慶、潘巧雲偷裴如海、閻婆惜偷張文遠、賈氏偷李固”,幾人偷情各有各的偷法;又如“沒羽箭張清飛石連打十三將”,各有各的打法,各有各的反應,堪稱絕妙。

《水滸傳》更打動人的是細節,是人情世故,是伏脈千裏,是真實到骨子裏的眾生相。作者毫不吝惜筆墨,描寫了低級官吏和底層人物的生活狀態,無論提轄、都頭、押司、管營、教頭、牢頭、保正,還是潑皮、莊客、幫閑、娼妓、屠戶、雜役、小二,人人都是老戲骨。每個人物都恪守著此身份該做的事、該說的話,絕無僭越出格。在虛構類文學創作中能做到這點,是非常難得的。

《水滸傳》用近乎紀實的鋒銳筆觸將個中隱秘一刀刀鐫刻,如同一張巨大的浮世繪,其上隻有兩種顏色:黑是墨黑,紅是血紅。整部作品彌漫著陰鬱、狂躁的氣息,眾多好漢身上充斥著原始野性的暴力衝動,恣意揮灑血勇,視人命如草芥。

被逼上梁山本是不幸之事,可為什麼我們的同情轉眼即逝?隻因殺虎者成了猛虎,屠龍者變為惡龍。梁山好漢的刀斧一次次落在普通百姓頭上,仿佛在告訴凡間眾生,你不加入黑暗,就會被黑暗吞噬。讓人毛骨悚然的是,綜觀“水滸”全書,盜匪山賊之惡隻是小惡,在肌膚腠理,在一肢半節,真正的大惡在朝廷、在相府、在公門,那才是敲骨吸髓、鋪天蓋地之惡,令人無處藏躲,北宋正是亡於自身滋生出的毒瘤。

《水滸傳》結束的時間點十分耐人尋味,宋江身亡於宣和六年,宣和七年女真入侵中原,緊接著就是“靖康之難”。眾所周知,女真人鐵蹄經過的地方,鮮花著錦的富庶與繁榮一碰就碎,東京城的繁華勝景成了一片瓦礫,歌台鸞笙鳳管,舞榭象板銀箏,都化作喊殺聲、呼救聲、悲鳴聲……並且將在這片土地上持續十餘年。念及此處,不禁有些懷念那群被招安的血性漢子,倘若舉國皆有血性,女真人敢覬覦這片土地嗎?

水泊梁山不隻是好漢們的烏托邦,同樣也是讀者的桃花源,在這漆黑如墨的世道中,梁山的起義大旗曾經熠熠放光,人們正期待它大放光芒時,杏黃大旗搖身一變,成了遮天蔽日的“黑”的一部分。

魯迅先生說: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當一個個“紙上的生命”轟然倒下時,的確能聽到有什麼破碎了的聲音。這種“倒下”不是某個個體生命的終結,而是“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是“武行者夜走蜈蚣嶺”,是“魯智深、楊誌奪取二龍山”,是“陳橋驛揮淚斬小卒”。

至此,《水滸傳》一書的本質也就呼之欲出:將封建王朝頹敗腐朽的真麵目二維化展開,供人細觀;巨細無遺地描述一切禍亂、荒謬、醜惡的根源與過程;揭露普通人不可求,不可得,不可信的殘酷現實。

普通人,是任何一個時代的土壤與脊梁,但在《水滸傳》中,普通人沒有半點兒存在感。作為一個普通人,躲得過十字坡行走,躲得過張橫的渡船,躲得過江州法場的熱鬧,難道還躲得過城池被破,躲得過金人的屠刀?

用現代人的審美和價值觀細品《水滸傳》,是需要一些耐受力的,其中對待生命的態度、對女性命運的處理方式都太過殘酷,讀得,說得,學不得。個中意義在於,隻有回首過去時,我們才知道自己在文明這條路上走出了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