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老師顫抖一下,睜眼看到火光把許多放大的人影投在牆上,隻有火苗抖動聲和風掠過破爛屋頂的呼呼聲混合在一起了。
他突然叫道:“阿來!阿來!”
那個孩子果然從守在門外的那群娃娃中走了出來。;
章老師突然提高了聲音:“你怎麼在這裏來了!我先不是叫你走!”
要是當年的貴生就會什麼也不敢說,而且也不會到這樣人多的地方來。可是這娃娃和他父親一樣,一硬頸項說:“你叫我我就來了。”
章老師扶著牆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聽見有人說他醉了,他像隻被雨水打濕的狗一樣甩甩腦袋,對著所有人說:“你們說我醉了,是嗎?當著我的客人,我們的客人格桑老師?當著我同行的麵說你們的老師醉了?”他傴倭著身子,痛切地責問。他搖晃一下,撲在棺材上才沒有摔倒,他抬起頭,拍拍棺材,說:‘聽見了,貴生,他們說我喝醉了,你看見過我喝醉過酒嗎?”他把臉轉向站在旁邊的孩子:“阿來,你看見你老師喝醉酒嗎?你對遠方來的年輕老師說我沒有喝醉,你說,格桑……”他趴在棺材上嗚嗚地哭泣起來。
格桑多傑站起來,把他的手從棺材上挪開,搭在自己頸項上,和阿來一起把他攙扶到門外,章老師在牆邊蹲下,嘔吐了一陣。
格桑發覺那孩子在戰抖,好像還輕聲咕噥了一句:他真可憐。不,格桑在心裏說,你沒有聽清。他伸手摸孩子的腦袋,他縮縮頸子就躲開了,眼裏閃出一種狺狺的光芒。
章老師滿臉淚光過來,俯身對阿來說:“去把我窗台上那隻罐子拿來,他們家的我把它還給他。”
後來開啟了棺蓋,人們都來和死人告了別。那隻罐子也按章老師的意願放進了搏材。就放在他肩膀旁邊。
合上棺蓋後,章老師和格桑多傑就肅立在棺蓋兩側。
沒有人講話。
屋子裏坐滿了人,但仍然顯得空曠。現在幹燥的灰塵味中好像又彌漫開一種怪異的味道。不知是門外的嘔吐物還是融凍的屍體所散發出來的。也許根本就不曾有過這種味道,隻是打開棺材又合上時的反應,一種氣氛而已。火舌舔噬的劈柴袢子,偶爾有一星火子爆起,飛過人們的頭頂,落在塵土中慢慢熄滅。
酒碗一次次斟滿又被喝幹。
這時章老師出聲打破了沉默:“我要坐下了,對不起格桑。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想站上一個通宵守靈,我非常樂意。可我站不住了。我有關節炎,他們知道,貴生也知道。他妹妹也知道我有關節炎。”他可憐巴巴地屈下膝頭,酒力使他吐字含混不清。他翹著屁股像要拉屎一樣,仰臉看著格桑。
“你可以坐下。”他說,同時被自己十足的居高臨下的腔調嚇了一跳。你沒有這種權利,你還年輕。他想。他歎息一聲,鬆弛了身體說:“我們都坐下吧。”
他們並肩坐在守靈的人圈背後,從人們視線中消失了。人們都感到某種壓力的消失。說話聲漸漸高起來。若不是某個確實叫人尊重的人物死了,守靈之夜就像過節一樣可以盡興交談,盡興吃喝。可是這家人的最後一個卻躺在棺材裏,沒有肉,沒有菜。隻有各人懷中掏出的酒瓶。可是剛才兩個活著的老師那樣站著,好像沒有在他們的黑板和白墨盒子前站夠一樣,使這守靈夜有了真正的嚴肅與悲哀。現在,他們坐下了,人們都長籲了一口氣。
“講講我老師的事情。”格桑多傑對身邊的章老師說,“請你。”
“不。我不。等下你聽他們談吧。”章老師冷冷一笑,“這些人才會談人呢,管你死人活人。”
“已經下半夜了,或許他們要瞌睡了。”
“不,他們快要喝夠酒了。”章老師俯過身來,“我來這裏快三十年了。我知道他們。你聞聞我身上他們的氣味。你聞。”
格桑多傑知道他酒醉到這個程度,口中吐出的全是真話。但如果他像心裏一樣,在口頭上表示同意,那是不可以的。死去的老師或許可以,而自己是不可以的。死去的老師那麼多年一貫持身謹嚴,堪為人師,而自己從事這個職業不過短短兩三年時間。由此想到自己將來必定像死去的老師一樣一生都將是隱忍的,順從的,自然也是軟弱的,不禁悲戚之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