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酒來喝了一口,辛辣的液體怎麼也不能滑下喉頭。一些酒液隨著呼吸進入了鼻腔,格桑彎下腰,猛烈地咳嗽起來。眼淚也嘩一聲流了下來。
麵容慈善的貧協主席保侖轉過身來:“聽說他當了先進?”
他不敢抬起淚水縱橫的臉,隻是模模糊糊地哼了一聲。
“不當先進的話他不會進城。”
“不是開會他是不會擱下上課的學生走開的。”
“不進城就不會搭上翻死了十幾個人的車了。死了多少個?十幾?”
“十六。後來醫院裏又死了一個。”
“聽說你也在車上。”
“在。”
“也當先進了。車怎麼翻的?”
他說車在積雪的公路上慢慢往邊上溜,好多人都翻窗跳了出來。老師本來是來得及跳的,可他隻是緊抓住麵前的扶手。端坐著一動不動。好像還盯著遠處什麼地方出神。車子就那樣慢慢傾覆,滾下山溝。滾動時還甩出了幾個小孩和婦女。他們也隻是受了點輕傷。可他坐在窗前一動不動,不僅自己,還擋斷了另外兩三個人的生路。他邊講邊抬起頭來,眼中也露出車子傾覆時老師眼中那種空洞飄浮的神情。他的聲音很低,但全房子的人都聽得十分清楚。
沉默了好一陣子。
退伍軍人雍宗和大隊長嘎洛同時歎了口氣。嘎洛頭深深地俯向他那因風濕和彈傷嚴重積水的膝頭。雍宗則是慢慢仰起臉來,火光隻是照亮了他漂亮的喉結。他的臉仰向黑暗。而他看見的不是天空,而是煙熏得漆黑的屋頂。
還是將來會加入共產黨,或為副大隊長,放羊的十七歲的阿生說:“他是嚇呆了。”
保侖說:“貴生小時候就是這樣,他多半不是害怕,他是想什麼想走神了。”
“他肯定嚇呆了。”阿生堅持說。
“嚇呆了又怎麼樣?”雍宗眼裏對這個娃娃露出明顯的敵意。
“我是不會嚇呆的。”阿生說,“我沒有上過學,上過學的人都是膽小鬼。”
雍宗冷冷一笑,又十分鄙屑地盯了醉得一塌糊塗的阿生一眼,起身回家去了。有人要他留下,他從門口轉過身來,一臉鄭重的神情,說:“守靈是沒有意思的,要對人好在他活著的時候,我死了可以把我喂狗,隻要活著的時候叫我好好活著。”最後,這個打過仗的人說,“我見過的死人多了。我見過活著的死人也多了。與其守靈,不如當初留下他母親和妹妹。”大隊長嘎洛說:“雍宗!”
阿生看了大隊長一眼,鼓足了勇氣,說:“雍宗,你知道你是什麼人?”
雍宗對阿生說:“難道你沒有見過死人?”
然後才轉身走開了。
“貴生小時候就是什麼都害怕。”話題又回到死人身上。
“不,夥計,那是他外麵的樣子。心裏,我是說論腦筋,他可是聰明不過的娃娃。”
“我隻敢說他是個聽話的規矩人,或許在外麵工作對人心腸也好。他父親就是一個軟心腸。”
“聽說他父親沒打過仗,隻在部隊裏弄吃的。”
“他往打仗的地方送了一次飯,就嚇壞了。就跑了。”
“你們不要打斷我。我是說心腸好的人都不會有出息。”保侖臉上漸漸泛起紅光,沒精打采的眼光又變得明亮了,“我父親就心腸好,我家才成了色爾古最窮最下賤的人家。幸好解放了,貴生當了先進。先進又不是官。我的兒子……”
“你的兒子是排長。”
“二兒子。地震時他背了好多死人。人家給他獎章,他說我不要獎章,我要當班長。現在他是排長了。貴生那樣不行。”
“跟你比?”
“跟我?不,和我幾個兒子比。農民和農民比,國家的人和國家的人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