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守靈夜(2)(3 / 3)

格桑多傑聽著這些對話,感到十分厭惡,感到自己的老師受到了他同村人的褻瀆。同時這些話聽來就像是對自己一生的無情判詞。他說:“天哪,這不公平。”

“人家,”章老師說,“人家也沒說這事情公平。人家是說事情就是這個樣子。”

“我想透點風,打開窗子就好了。”

“房子的窗戶都釘死了。住在這房子裏那兩個女人怕人偷去她們的東西。你老師每年寄回家三四百元,他們省吃儉用,確實添置了不少東西。”

章老師拍拍保侖的肩頭,“把你的酒壺給我。”保侖把酒壺遞給他,“讓章老師說說,貴生人怎麼樣!”

有人呸了一聲說:“見鬼。”但更多的人起哄表不同意。

章老師手裏把著酒壺,低聲說:“他已經死了。”他喝了口酒,悄悄對格傑說:“要不是酒,平時他可不是這樣,他婆娘倒有點……”

保侖說:“你說我什麼?”

“我說你本來不是……不是這樣!我說你大兒子在挖原子彈礦石,保密單位,三兒子在公安局,有專門的汽車……”

“你說我了。”保侖醉態畢露,仰起臉,張大嘴,把酒碗舉得高高的。一溜酒線滴進口中。

“我沒有。”

“你不敢說我。說我的人讓我兒子開車來把他抓進監獄。你說了我,我就再也不請你喝酒了。”

“我敢!”

章老師幾乎是嘶喊了這麼一聲。

他扶著牆壁慢慢站起來,說:“我敢。”他一臉悲愴之情,環視著暗中一張張吃驚的麵孔,“鄉親們,我是這裏的老師,教育你們的子弟三十來年,三十來年。剛來的時候,我想我和你們是不一樣的,我叫你們老鄉,老鄉……老鄉……”淚水流下來了,他擦了幾把但無濟於事,淚水越湧越多,他索性放下手臂,“現在我叫你們鄉親。鄉親們,鄉親們。我不說我自己。我說我一個最好的學生。他比你們都好,比你們所有有出息的子弟都好。”

“他更比我好。現在我們為他守靈,不是嗎?我們為他守靈。我們,我,和貧協主席,跟你們一樣。都是不配的。”

章老師借酒發瘋,聲淚俱下。樁樁件件數落自己的罪過。說自己不該喝醉了酒嚇唬可憐的娃娃們,至少自己比他們吃得好,穿得十分暖和。說自己不該寡廉鮮恥,搞上了人家的女人。說自己不該叫學生在勞動課時替自己上山撿柴,不該瞞下學生拾來的麥穗喂自己那兩隻下蛋的雞婆。

嘎洛大隊長揩了揩顯得有些濕潤的瞎眼窩,輕聲說:“好了,老師。我們都不怪你。”

章老師卻圓睜雙眼,說:“我怪你!”

“怪我吧,怪我就是了。”

“怪你當初說我教書表現好,可以當生產隊會計!會計,我是國家幹部,曉得嗎?”

貧協主席慢慢放下酒碗,笑了,雙眼合成一條細縫,“那時我就沒有同意。”

章老師又叫了一聲:“我也怪你沒有同意!”然後人事不醒地昏倒在地。

格桑多傑離開色爾古村時太陽剛剛起來。他一直向前沒有回頭。滿腦子響著凍土落在棺蓋上的聲音以及黎明時分清麗的鳥鳴。他知道自己離那座親手參加壘砌的新墳越來越遠,看到新墳上已經爬滿了萋綠的碧草,草上露珠清澈而又冰涼。

許多年過去了。

他被調到教育局任職的時候,才聽說章明玉老師五十二歲上因為一宗男女之事受到處分。按慣例,在鄉村小學任敎二十年以上可以上調城鎮。對章老師的處分是他教書三十多年,仍然留在原來的村子。

為了這篇小說,我找到了格桑多傑副局長。他說:“好多年以前我們就認識了。”

我說:“重新認識一下吧。”

他說:“有這個必要。”

1987年教師節草於馬爾康。

1988.3.改於西昌邛海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