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永遠的嘎洛(1)(1 / 3)

那陣猝然襲來的疼痛,在耳底帶著血腥味的轟鳴中似乎漸漸緩解了,繼之而來的是軟綿綿的誘人的暈眩。嘎洛舒展開身子,患風濕症的僵硬關節都自如地鬆開,發出哢吧哢吧一連聲的脆響。

就這樣嘎洛倒下了。

他仰麵倒地,在將臨收獲季節時的某個日子,他獨眼中的天空飄滿日暮時分的紅霞。他要咧嘴笑笑,一溜口涎卻淌到脖頸上。嘎洛意識到眼前閃爍的無數金色光斑後那一片緋紅不是美麗的霞光,而是溢滿眼眶的血,使眼前的藍色天空濡染成血色,這種顏色使他在五十年前失去了左眼,那時他就諳熟了這種充滿鏽蝕的銅鐵臭氣的顏色。

隻是,嘎洛還不明白,這是可怕的起始還是愉悅的終結。

他的一隻手插入溫潤酥鬆的黑土,五朵雲花斷莖口牛奶一樣潔白黏稠的漿汁不斷滴落在手背,使他毛孔粗大的手腕上的皮肉顫抖。那漿汁一滴滴淅瀝不止,他的感覺是一隻隻野蜂向自己降落。他另一隻手攥住了一大把麥子,熟透後爆出殼的麥粒濺落在他臉上,胸脯上,他以為那是金色的蜂群向自己聚集。

他還看到,山穀中一片不太廣闊的豐收的麥地一下子變得渾遠無際,風使陽光的波浪陣陣起伏。遠處傳來驅趕鳥雀的銅鑼的哐哐聲響,嚇不走任何一隻尋食的雀鳥的響亮的銅鑼無謂轟響。

陽光一片金黃。麥浪一片金黃。

這樣輝煌的麥浪注定隻會在他一生重大的轉折關頭在他眼前洶湧。這是一九八六年。另外兩次分別是一九三六年和一九五年。我回到色爾古村後,他兒子對我說:父親說今年他恐怕要死了。今年莊稼這麼好,地還是能生娃娃的婆娘,還是壯實婆娘。他兒子過去是我同學,從部隊轉業後自己買了汽車從事長途運輸。我們談這番話是在傍著公路的新色爾古村他的家中。這幾年,處在閉鎖山溝裏的老色爾古村的破舊古老的住房正被故鄉的人們拋棄,新修房子時都遷到了傍著公路麵臨大河的開闊地。

嘎洛卻死在老色爾古村的麥地裏。

他兒子在領我參觀了我故鄉土地上出現的新的富足村莊後對我說:

“他枉自走南闖北,參加紅軍,解放後又當幹部,還那麼迷信,那麼土氣,就隻曉得巴掌大的泥巴地裏長出的莊稼。他要我把車子停了,去收麥子。今年麥子確實好得我從來沒有見過,可他就是不管車子停一天少掙上百塊錢。我不肯停車,他說要是這麼好的莊稼不收,他就要死了。”

嘎洛對他兒子說,一九三六年他長征經過此地,看到也是這麼好的麥子沒人收割,到草地他就負了傷。一九五年也是,聽說解放軍進山,人們都逃進了村後的樹林,也是這麼好的麥子,結果大火燒了頭人和他的房子。

我說:“現在他死了,也就再不操心了。”

絳措說:“對。”

嘎洛死了,從此成為故事中的人物,和過去的生活聯係在一起,生活使一個人的命運充滿回環曲折的起伏,但有時作為人生命的本質竟不能得到絲毫改變。偉人依然是偉人,小民依然是小民,崇高者依然崇高,卑賤者仍舊卑賤。

眼下這個在我故鄉生存下來並繁衍了後代的流落紅軍的故事或許也包含著這種道理。

這個人在記憶中搜尋不出自己的名字,鄉親們都叫他嘎洛。嘎洛是瞎子的意思。

關於他瞎眼的原因有兩種真實的說法。一種後起的不太真實的說法出自他兒子絳措之口。那時,我們都在城裏念中學,都想擺脫色爾古村貧困閉鎖的生活。絳措作為紅軍的兒子,想的當然是參軍提幹。他說他父親在長征中,在若爾蓋草原和國民黨軍的一場惡戰中被一發八二炮彈掀翻,斷了腿,並失去了左眼。那時,他是我們班的班長和團支部書記,逢人便講父親的英雄事跡。

另一種說法出自嘎洛口中。

那天他們一排人在霧中和大隊失去了聯係。接近川甘邊界一處回民村落時,心裏發怵,打完了槍膛裏的子彈。子彈穿過空氣,在遠處像熄滅的煙頭一樣墜落在暗夜裏。林子空空蕩蕩,他們是三個人一齊爬上了一家人的熱炕。大塊的幹牛糞餅在炕洞裏燃燒。牛胃沒能很好分解的草籽散發出糧食被燒焦的味道,使他們從睡眠中醒來,胃被一隻毫不容情的手翻攪。

他們沒有起身搜尋食物。實際上他們經過熱炕的烘焐,虛汗淋漓,一切都像夢魘一樣,一種無形透明的重物使他們四肢攤開,無神的眼睛大睜,卻對土屋頂上鋪開的光滑勻稱的小杉樹幹視而不見。

一枚受熱過度的手榴彈爆炸了。

那兩個人當場就死了。嘎洛在兩天後醒來,以為自己也死了。他嗅到鐵的味道和織物被火燒後的味道。爆炸發生之前,他們被饑餓之手隨意搓揉,眼下,要是他自己真還活著,那麼以後或許還有吃飽肚子的時候,像他參加紅軍後的好長一段日子。在那以前,他也一直生活在饑餓之中。但隻有爆炸時的一刹那,強烈的饑餓感隨那聲巨響穿透了整個身軀,銘心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