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永遠的嘎洛(1)(2 / 3)

炕洞裏的牛糞火已經熄了。

他把炕洞裏的牛糞灰燼塞進口中。這就決定了他在餘生中還將無數次把這種灰燼填進口中,慢慢咀嚼,從中品味生活的種種味道。嘎洛一動作,使身上的傷口掙開,鮮血又淅瀝而下。他又將大把火灰填進傷口,這樣就有效地防止了傷口感染,並止了血,但那隻眼睛也就永遠失去了複明的可能。

當他顫顫巍巍走出屋門時,當地百姓正準備一把火燒掉這座不祥的房子。他們驚訝地看到一具血跡斑斑的屍身挪動僵硬的腿,顫抖的手在無風的虛空中來回摸索。

那次爆炸使他的腦子受到了可怕的震蕩,嘎洛就此失去了明晰的記憶。

所有這些對我們這個多少有些虛構成分的故事都將起些或隱或現的作用。

那天我上班晚到了一點。

同辦公室的人對我說:“山裏一個農民來找你,說是你同鄉。”

“他說什麼?”

“他讓我告訴你嘎洛死了。”

我就這樣踏上了我的回故鄉之路。他在城外的停車場等我,簇新的卡車滿載止咳糖漿和其他藥品。

“我覺得你要來。”絳措說。

“要來的。”我說。

“老站著幹什麼?上車吧。”

卡車瘋狂地疾馳,途中有一兩次我們下來對著輪胎小便,看到一些糖漿瓶子被震碎了,糖漿滲出了車廂板縫。

絳措突然笑了,說:“記得你偷過學校醫務室的這種東西。”

我眺望遠處如煙似霧的山巒,沒有作聲。

絳措也自覺失言,伸手在車廂板上蘸了一點糖漿,用舌頭舔舔:“好甜。”

我也蘸了一點,感到混在其中的泥沙在牙齒間吱吱作響。卡車啟動許久,那些沙塵依然還在齒縫中間。我想起嗜食火灰的他父親。車窗外一掠而過的岩石和他手中的方向盤以及踏在油門上的熟牛皮靴是同一種顏色。

我們直入岷山腹地,時間被排擋和心情調節著速度,以好幾種不同的節奏向後倒流。看著窗外飛逝的景物,仿佛不是機器推動我們前行,而像是置身於另一種空間狀態,時間發出尖利的嘯聲,倒著流淌使人心悸目眩。

直到已經眺望見這篇東西開始時描繪過的那片莊稼地,絳措才歎了口氣。

“唉,我阿爸。”

那些熟透的麥子還沒有開鐮。陽光金黃,風中滿含麥香。見不到人影,隻從幾團樹影下傳來驅趕雀鳥的哐哐的銅鑼聲響。

這種聲響仍像我童年時聽到的一樣單調而又明亮,周而複始。幸好,剛剛發生過一點事情,嘎洛死在了莊稼地裏,才不致叫人產生時間老是在月相的十二次盈蝕中兜著圓圈的感覺。

我們去新壘的墳前憑吊嘎洛。

“我們趕到地裏,他已經睡了大半天了,他說了句什麼,好像是說:老家。可我們不知道,他生前沒告訴過我們。”

“我曉得,連他自己也記不起來。”

那枚手榴彈掀翻了舒適的炕床。嘎洛死裏逃生,但記憶卻殘缺不全了。

他十分條理地敘述了負傷後在草原上的流浪生活。講到興頭上,一把揩去瞎眼中淌下的一泫清淚,試圖把殘缺的記憶拚湊完整。他講到稻田,稻田裏的泥漿,江邊的夜行人用竹篾紮成的火把如何飽蘸了桐油……胡言譫語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是一把打草的鐮刀和一條冰涼的蛇。這使人聯想到他少年時替人傭工時的一次可怕的經曆。然後他還要講到夜裏噴吐火舌的機關槍,浮橋,馬腿和飛機的肚皮(“白得就像魚的肚皮,樣子也一樣。”),死傷者流在地上的或捧在自己手中的腸子。誰也不曾對這些故事的真實性提出質疑,至少在我故鄉的人們是如此。但是嘎洛在回憶這些往事時,無法說出與之相關的人名、地名與年月,缺乏時空框架和必要的人證。嘎洛無法恢複自己作為一個走上革命道路的農民戰士的形象。

土改時期,工作組知道了他是流落的紅軍,找他詢問情況,據說這樣的詢問就像審訊一樣。

“你坐下嘛,你可以坐下。”工作組長說。

“我坐。”

“你真的是紅軍?”

“是。”

“幾方麵軍?”

“幾……方麵軍?”嘎洛沒瞎的右眼大睜開來,瞎眼裏也急出了淚水。

他的頭用勁後仰,後仰,但他確實明白不過來那句話有什麼意思。

“怎麼叫嘎洛,叫藏族名字?”

“我眼睛瞎了,嘎洛就是瞎子。我打那炕上醒過來就曉得眼睛要不得了。後來人家說不抹灰就好了,但不抹灰早生蛆了,我這腰上,這裏就漢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