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永遠的嘎洛(2)(1 / 3)

一個人的身影背襯星光出現在對麵一座小山丘上。嘎洛想這好心人給自己送來了食物,他向那人靠近。那人卻又攀上另一座丘頂。這時,月亮起來了。那人又到了一片小樹林邊。後來他才知道,方圓幾十裏內的草原上唯有這片小樹林中那幾株巨大的老杉樹可以遮雨擋風,而他又必須在野外藏身。嘎洛到達小樹林邊緣時,隻是嗅到淡淡的酒草味道,聽到一串遠去的馬蹄聲,看見那人還留在那裏一隻火鐮和許多火絨。

嘎洛想那人騎一匹白馬。

以後他在饑寒中度日。身上的傷口生了蛆,但終於還是漸漸長出了新肉。

夏天的草原,許多動物都在草皮上翻掘植物的根莖。嘎洛就靠獵取旱獺和它們翻掘出來的東西為生。中午,吃飽了肚子,他常常被烈日和土腥氣弄得頭昏腦漲。

秋天到了,和早降的初雪一起。

嘎洛後來說那個夜晚他夢見了青草。結果第二天一個人騎馬到來。這是一個漢族商人,他說:“有人對我說要我做好事,要我到這小樹林來找你,我要帶你回家。”

而嘎洛對那個人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他們這些人都不開地,你看這裏多肥的土。”

(後來他子和女卻說他對那人說他要找黨找部隊。)商人對他說:“跟我走。”

“多肥的地。”

“冬天一來,你就要凍死了。”

就這樣,嘎洛跟隨馱運貨物的馬隊一起出了草地。那個商人把他寄放在我們村的頭人家裏。因為他在風雪中凍壞了雙腳。

而那個頭人正是我父親的父親。

之所以這樣稱呼,完全是因為我不知道他是副什麼模樣。你不能對一個於你沒有任何情意和恩德的人隨便叫爺爺。

那個商人去了,就沒有再回來。

嘎洛不言不語,一個冬天就蜷縮在頭人寨子的火塘旁邊。春天到了,四處充滿腐敗樹葉和融凍土壤的氣息。嘎洛在村子中四處遊逛,直到一天晚上,他困倒在火塘邊上,在似醒似睡的時候說:

“多肥的土地。”

頭人給他一把鋤頭和一把彎刀,叫他在河邊開墾荒地。從遠處人們隻看見這個前紅軍戰士揮舞一把銀光閃閃的鋤頭,還有纏在他腰間的紅黃相間的,肢體的其他部分和黑色的泥巴融為一體。

後來他得到了這塊土地。

那天頭人醉了酒,策馬來到地頭。頭人用槍向他的背脊瞄準。隨著槍口的晃動,嘎洛感到有一小群螞蟻在他背上爬行。嘎洛像隻已經被槍彈擊中的兔子一樣一蹦老高。頭人把槍扔了,大笑著滾下馬鞍。

頭人問他:“聽說你吃牛糞?”

他低聲回道:“是燒過的牛糞。”

“我要你吃。”

“就是這攤,沒燒過的新鮮牛糞。”

嘎洛帶著哭腔說:“你叫我死好了。”

“吃了!”頭人提高了聲音“吃了這片地就是你自己的了。”

嘎洛挺直身軀,把係在腰間那片氆氌鬆開又係緊,係緊又鬆開。頭人獰笑著舉起了槍,嘎洛先是顫抖,然後雙膝一軟,跪倒在他親手開墾的黑色的沃土裏。他的那隻獨眼大睜著,充滿憤怒之情。這時,頭人走近他,一槍托把嘎洛打翻在地。

“這地歸你了!”

嘎洛眨巴著眼睛,渾濁的淚水先是從瞎眼,繼而從那隻好眼睛中溢流出來。陽光在淚珠上熠熠生輝。圍觀的婦人們都替他流下了感恩的淚水。

一個姑娘也流下了淚水。

頭人又說:“嘎洛要娶下這個為他流淚的姑娘。”

那姑娘驚叫一聲:“天哪!”就癱倒在地上。

最終還是這個姑娘在這片黑土中撒下了最初一把青稞種子。這個女人撒這一把青稞種子時,身上也已經過了嘎洛的點播。這個女人跟隨嘎洛一輩子,經曆無數磨難,始終像一匹牲口一樣忍辱負重。

後來她女兒嘉央上了大學卻因懷孕在學校自殺身亡。她哭訴著說:“我替我不愛的人生了你們,我沒有死,你為你愛的人懷了娃娃,你怎麼活不下去了?你去的是啥子地方啊?”

而後的確實消息是這樣:嘉央能上大學並不是因為她父親的緣故,招生的人提醒這個並不漂亮但聰明的姑娘,她父親的紅軍身份並未得到任何一級組織的確認。這個混血姑娘於是以初夜的歡娛換取丁一紙入學通知書。

嘉央離家時十分嚴肅地對父親說:

“弟弟絳措要去參軍,他的娃娃才不是我們這樣低賤的農民。”

而以嘎洛的心境並不能理會女兒叮囑中全部意義。

絳措後來果然參軍走了。

當時我們村子裏是我和他一道參加了體檢。最後關口是政審,嘎洛在公社院子裏給征兵的人講了一個故事:阿來那娃娃是個好娃娃,但他父親頭人的兒子可不是個好娃娃。我在他家扛活時每晚起來搖他,他還要不斷哭鬧,就像他話都不會講就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娃娃,而是有錢有勢的頭人娃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