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獵鹿人的故事(1)(2 / 3)

“你被釋放了,老所長對你不起訴!”

“不告我?”

“不告。”

“我不要他告。我自己告自己,再關我一年吧。”

“滾!”

“我還要坐牢!我該!”

“別羅嗦了,你這個無賴!滾出去。”

“好,我滾。”他自己也不明白怎麼要這樣低三下四地說話。

風勢更弱了,至多再過一刻鍾就要停下來。而桑蒂爾基卻想:這風別停才好。聽點聲音好,沒有了聲音,心裏便亂紛紛地擁滿許多不痛快的事情,那樣叫人受不了。他最怕的就是安靜。風卻準時停下來了。屋裏和心裏一樣,空蕩蕩地積滿暗影。

他起身去抱進屋一大堆劈柴,一齊投進火塘,聽著火苗的呼呼聲,柴袢子清脆的爆裂聲,心裏感到寧靜些了。溫熱的火光撫在臉上,叫他想起一些暖暖的東西。眼前閃過幾個年輕女子的模樣,他歎口氣,把睜開的眼睛重新閉上。

桑蒂爾基醒來時,河水轟轟的聲響顫動著,擴散著,正從容不迫地橫過屋頂。塘火早已熄了。白茫茫的銀河悄然橫移。他摸索著打好綁腿,綁好彈帶,提了槍走出門去。腳步還有些飄浮。他用力咳嗽一聲,使自己完全清醒過來。周圍幾叢柳樹朦朦朧朧地給人一種極其虛幻的感覺。

更高一級的山脊上,襯著明亮的天底,出現了另一個人的影子。那人往後張望一陣,複又往上攀登了。他斷定這個人並沒有發現自己。他回望河邊平地上的村寨,線路維修站、林區派出所、新修的白色佛塔呈三角形擺開,三角形中間便是十數家村民的寨樓以及自己那低矮的木屋了。中間的建築都很古舊了,模糊一團分不出輪廓。不知是哪一座石樓上射出一束亮光,旋即又熄滅了。

他想剛才那人已經走遠了,才又起身往上攀登,並想那人是誰,會不會在半路陰濕的樹林中攔截自己。那片林子解放前可真是個盜匪出沒的地方,許多人在那裏失財喪生。現在林中厚厚的苔蘚底下還時時露出正在朽腐的白骨。解放後據說是太平無事了,但那裏發生的一件事是和自己有聯係的。母親因病謝世時,桑蒂僅僅十歲,哥哥十五歲。母親臨終時,哥哥正在縣上念中學,每月從助學金中擠出錢給弟弟買作業簿、墨水、鉛筆,托人捎回家來。哥哥念書很用功,母親臨終他也不知道。病重的母親知道自己不行了,拜托了老所長叫哥哥回來。那年冬天很冷,到學校時,桑蒂的哥哥正在校內背風的走廊上背課文,清鼻涕掛得老長。老所長把自己的棉帽給他戴上,什麼也沒有說,跺跺腳轉身走了。回村正趕上母親拉著桑蒂的手,桑吉在,桑吉的妹妹阿滿也在,據說服務員那冷麵公主也在門口呆了好久;趕上聽桑蒂母親拉著桑吉母親的手說:“桑蒂是在鬆林口樹下有的,那樹是傘一樣……”便再也不能言語,眼睛瞪著兒子,又瞪著八歲的阿滿。那意思人人都明白了。桑吉母親使勁點頭,阿滿也不知所以地點頭。母親掛著微笑的臉上血色慢慢褪盡了。小孩們都被趕出門去。再被召回時,寨裏許多男女坐在小屋的泥地上念六字真言,但都不敢念出聲來。夜裏,這些為死人悲哀或為其它事情悲哀的人們,仍袖手拱肩,坐了一地,那麼多嘴唇迅速無聲地翻動。有酒壺在漢子們手中傳遞。女人們則啜泣出聲。那一夜他睡得很好,老所長把棉衣披在他身上,便悄然離開了。半夜醒來,女人們的哭聲中,那白色的屍床仿佛在漂浮,漢子們的誦經聲也漸漸高漲起來。

自那時開始,一種沒有指向的仇恨,是對那不明身分的父親,還是對別的什麼東西,他自己至今仍然不願意深究。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如果造就自己與哥哥的男人稍許有點責任心,母親也不會因操勞過度,貧病而死。

他回身又望望河穀中的村寨,依稀看見那悲哀仍在繚繞。他想這時哪怕遇見那人的鬼魂,他也會掐住他的脖子,叫這個畜生再死一次。樹木間張開的蛛網不時兜在臉上,他加快了步子。

山路更陡了。他停步緊緊靴帶,再往前走。“它們在前麵等我。”他自言自語道。不知是指獵物還是別的什麼。譬如運氣帶來的命運轉折,三十年積恨的發泄,或者從一個純潔的女神眼睛的湖水中照出自己的那種徹悟……他腳步漸緊漸快。從那步伐上便顯出他作為一個獵手的老練了。全部腳力此時都被運注於前腳掌上,落下十分輕快,踮起更是迅疾,後腳跟並不點地,這樣,坡道上步子也能像平地上一樣輕快,而且絕少發出聲響。他十分滿意地感到小腿上那大塊肌肉節奏分明的律動,同時側耳傾聽任何一點隨時可能傳來的響動。

而森林裏卻沒有任何響動。

四周黝黑一片,回身望望,剛才在星光下隱約可辨的河穀地又掩入一片黑暗之中。他翻腕看表,夜光表盤上顯示才三點多一刻。他知道自己這是起倒夜了。這時會有什麼野獸出來?步子慢下來,並發出懶懶的啪噠啪噠的響聲,並且不在意地踢滾石子,踩斷枯枝。這時,不再是一個有經驗的獵人向山林屏神諦聽,而是山林聽這條粗野漢子的焦躁的心聲。真正的奔忙還在天亮以後,那時得像狗一樣靈敏、鹿一般善跑。現在得找一個地方睡上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