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順的人什麼都不順。”他解嘲似的嘟哦一句。眼前這種錯誤不是有經驗的人所應發生的。山中的六、七、八月,天氣一到晚上都十分晴朗,半夜剛到,銀河便縱貫在山峽那一線天空中央,星光燦爛。那時,霧還在河麵上蓄積,不及向四外彌漫。星光輝映的峽穀山地,就像黎明的朦朧時分。這時,許多人便匆忙起身上山,打獵、采藥;睡別人女人的夜遊人也隻好意猶未盡地掙脫女人有力的摟抱。路被霧氣重重包裹。周圍重新又是一片深深的黑暗。之後,才是慢慢到來的黎明。這在本地人口中就叫起了倒夜了。這句話起初被譯成漢話時,許多漢人並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當今的女大學生小時就撇了嘴對父親說:就是起得太早的意思。上了大學回來後,卻又搜集了許多這類話記到一個小本上。這被寨子裏的鄉親們當成一件十分新鮮的事情傳說。這次,倒輪著桑蒂撇嘴了。
桑蒂爾基把背靠在樹幹上,抱.了槍,準備睡去,但睡不著。
垂在胸前的腦袋裏充滿了肺葉擴張的呼呼聲,心髒的跳動聲也相當清晰,太陽穴上的脈管也相應跳蕩,震蕩一直傳到耳底,發出細微的嗡嗡的回響。獵人不可以聽見那麼多聲音,特別是自己心裏的聲音,這是老人們許許多多奇怪的說法之一。不要聽見天空以及森林的聲音。獵人不是修煉五百年而後登上仙位的人。修行人才傾聽各色聲音,那些有神諭的聲音,並看到聲音,品味聲音。
愈是想到這些,愈是難以阻止自己去凝神諦聽。你若不是妖魔降世——像恨你的人所說的那樣,這種癖好就不該在自己身上。讀了幾年書,又教了幾天書,談崩了一兩次戀愛,現在過上了這種粗放的生活,回首一看,那段體麵生活倒給自己染上了不可更改的細膩的毛病,這是沒事幹的人找來苦惱自己的毛病。這種癖好若是在康若鬆身上那倒是挺合適的。
哥哥康若鬆說過:“在這些聲音中,我們自身是不存在的。”
“我不懂。”
“就是自己忘記了自己。”
“能嗎?”
“得看你是什麼樣的人。”
“忘了的自己能到哪?”
“想去的地方。”
“譬如……”
“譬如,天上。”這些是哥哥康若鬆說過的,現在,又都被他寫進文章裏去了。前天,在縣城開酒館的阿滿拿來一本雜誌胡亂念了些什麼自然的樂音啦、永恒啦、一種縱深啦,等等。這是康若鬆寫的詩。阿滿神氣活現地說:也許他能寫《格薩爾》那樣的東西呢!
不會是蒼央嘉措那個騷活佛那種求偶歌?他冷冷地反問。
她歎了口氣:你們兄弟倆都不會像那樣愛憐女人。那樣的男人,她輕輕引用了一句熟語:這樣的天才中國五百年出一個。她雙手不自覺地下滑到鼓鼓的屁股上,撫弄著銅牌上的蘋果及外文字母。
一些新的聲音又向他襲來。
起初,是背靠著的樹幹發出細微的嚓嚓聲。這聲音中,他感到樹幹正在膨脹,這力量是那厚厚的充滿鬆脂的樹皮所包裹不住的,於是樹皮嚓嚓地慢慢龜裂。下意識地,他的脊梁開始用勁,與樹幹合力。他想背部和樹幹之間一定擠壓住了蛀蟲之類。一個蟲子歪戴著小林警的大沿帽,護林員桑吉舞動的雙臂是螞蟻細小的節肢。在擠壓中,他們口中翻湧出不屬人類語言的瘋狂的吱吱聲。桑蒂爾基簡直不大明白: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就像眼前暗暗的樹影和虛空中充斥的夜色之間缺乏一個明確的界限一樣。
又聽到更多的聲音。不睜眼也能判斷出來:星星飛向山外天空發出尖利聲響,露珠墜落的聲音卻十分圓潤,雀鳥在窩中被突然驚醒,以及峽底浩浩奔流的河水,那轟轟聲撲濺在心坎上,經久不絕。他一下覺得非常孤獨,心中不免感到淒楚。
等他睜開眼睛,太陽已經曬幹了露水,濕氣嫋嫋地從濕透的褲腿上升起。他已錯過了黎明時分最好的出獵機會。
他回到木屋門口時,幹幹淨淨的啞巴孩子又衝他比劃起來。他依然不懂得這手勢是什麼意思。一個會說話的人都不會叫人全部懂得,何況眼前是一個啞巴。
他拉了啞巴向線務檢修站走去。老線務員正在晾曬氈子綁腿。
“老頭,早上前麵是你?”他弓著腰,把下巴拄在雙手扶著的槍口上。
“線壞了。”
“我以為鬆林口又出土匪了。”
“獵人,那可不是出去打獵的時候。”
“你該害怕的是:我差點沒有把你當隻熊打了。”
“害怕?人又不能死兩三次。”
“正是隻死一次人們才怕。”
“那是說你自己。年輕人。”
“你也怕。”桑蒂固執地說。
“對死的懼怕是一種美麗。”女大學生推開窗戶,不動聲色地說。她吮吸著沾在中指上的墨水,然後翻來覆去地瞧著自己的手掌:“爸爸總是有那麼多話。”她並不把眼睛對著任何人。
“是你弟弟又對桑蒂比劃些什麼。人家不懂來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