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獵鹿人的故事(4)(3 / 3)

霧已經相當稀薄了。

這時,湖岸邊傳來小鹿悲淒的長鳴。他呆坐著聽那鹿鳴聲聲傳來,心仿佛被什麼猛撞了一下。獵人不能聽見那許多聲音一一他常常以此告誡自己。這句話是父親說過而留在了人們口頭的一句至理名言。他提槍摸回湖岸邊。小鹿趴在血跡邊鳴叫,公鹿卻不見蹤影。

許久,他感到有一道目光盯上自己的後背,那東西還帶著寒凜,帶著沉沉的重量。遽然回頭,公鹿正昂首站在高於湖岸的崖前小道上。怔忡一陣,他才舉槍瞄準,太陽光晃在缺口與準星上,明晃晃一片虛光,根本瞄不到公鹿的身影,他放下槍。公鹿仍站在那裏,並焦急地召喚小鹿。他憤怒地把槍夾在腋下勾動槍機。鹿跳下山道。

搜索到下午,他在一處較緩的岩壁腳,發現一把楔進石縫的短刀。高處還有一把。目光再往上抬,有十多把短刀刀口朝下,刀背朝上楔進岩縫裏。他仰望著,藍天、白雲、以及晶瑩的熠熠的冰雪山峰。一種激越的力量又在心頭蘇醒了。

他知道:父親並沒有在那座嘛呢堆邊,敵不過巍峨山勢的逼迫,又擱不下臉麵便浪遊四方去了。他想拔那刀出來,刀卻紋絲不動。這是一座仍在上升的山峰,每一塊岩石都湣著巨大的力量。

隻是刀把上那奇特的隻有四根手指的手掌的鈐記,證明這刀是出自三十年前浪遊到山裏來的漢人鐵匠的手藝。那人解放前怕當兵自己狠心斬掉了一根手指,十多年時間裏幾乎走遍了整個岷山。

桑蒂把槍背到身上,他已忘了那鹿了。熱血在身上猛烈竄動,他將征服山峰,去會從未見過的父親,刀上鐵鎊斑駁,還很鋒利的鏽片劃得雙手流出鮮血。他隻能大聲但又不無歡愉地呻吟著,雙手卻緊緊地攥住刀把。換手,憋足了氣再換手。鐵鏽發出錚錚地響聲,深深刺進手掌,而這痛苦卻驅走了心中一時間擁塞起來的許多令人難受的東西。

他終於長吼一聲,躍上了平台。

平台上一灘磧石,強烈地反射著陽光。而第二道懸崖中間竟有一道小小的槽口。

他在槽口一方巨石上發現一段幹枯的鹿角,風化了的茸血浸進石頭,留下褐色斑跡,鹿角尖端直指那傾斜的槽口。這犄角正是從湖中那鹿顱上砍下的,均勻的刀痕依然清晰可辨,這是一個知道難以生還的人留給後來者的路標,他奮力而上,礫石在身後流渦,發出嘩嘩的聲響。空氣稀薄了。兩太陽穴受到敲擊似的,陣陣生痛。

終於,他又上到第二層平台。往上的斜坡便滿蓋冰雪了。再上是髙不可及的層層冰雪台階,幽幽閃光,那光芒竟強烈到使人不敢過久地仰視。風遒勁地掠過,揚起陣陣細密的雪塵,在陽光下幻化出道道彩虹。

他在雪坡下逡巡,並想象著父親到達這裏時的模樣。他找到又一段鹿角直指峰巔。他發瘋似地手腳並用爬上雪坡。強烈的耳鳴更激起了他的瘋狂,直到無意間從雪中扒出一支被砸斷了槍筒的獵槍。他躺著,喘了許久,才有氣力把那槍攬到懷裏。他把臉貼上槍管,臉腮立即被冰涼的槍管粘掉一塊。巨大的冰崖正從高處冷冷地俯視。

他不禁悲涼地想到世界上竟有許多東西,這些東西是不可戰勝的。淚水滿滿地盈上了眼眶。

他是緊抱著破槍滾下那漫長雪坡的。

額頭被劃出一條傷口。揩淨糊在眼上的血汙,他發覺身邊還有一個人。他平靜地躺著,睜了眼看天上雲一朵朵遊過,那麼輕盈。閉了眼,許多人的影子,往事的影子浮上腦海。風仍然在碧藍的天幕底下呼嘯,拋灑閃爍虹彩的雪末。他感到自己已經達到了某種目的,三十年來心中的一角空缺在這一刻得到填補。他跪到那人身邊,把他當成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心裏一片平靜,淚水卻湧起一汪又一汪。

桑蒂把四散的枯骨收集到一起,腿骨雙雙折斷。父親那時是以怎樣的眼光仰望一塵不染的冰崖以及幽邃的天空哪,他想。他從懷中掏出母親的手鐲和父親套在枯骨上的那隻合在一起,放在顱骨旁。

用礫石堆成小小的墳堆後,他又奔下山坡找回父親留下指路的鹿角,插上墳頭。他坐下來,想象三十年後的今天,這人有血有肉該是怎樣一副形象。他平靜地敘說著,告訴這人自己是誰,怎樣從一條長長的坎坎坷坷的路來到這裏,找到父親。並且,從今,便終於找到了自己,並將找到自己的幸福。而這老槍折斷的槍管將得到修複。而這座山峰真正成了父親的山峰。然後,他向父親講述了自己兒時給山峰編撰的故事。

他回到那波光粼粼的湖邊。風是多麼地清芬哪。回望,巍然的冰峰被夕暉映得血紅。

湖水像一個豐滿女人的腹部充滿誘惑,是那種平靜而深沉的誘惑。

1986年7月改於哲裏木。

全國草原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