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風止住了。露珠在草梢上停止了滾動。
三隻鹿又猶猶疑疑地走向湖岸。母鹿站住,公鹿與小鹿低頭暢飲。之後,公鹿站起。那十二叉的茸角優美地映著太陽發出紅銅般顏色的微光。他屏住氣息瞄準。但作為依托的岩石太髙,他隻得把槍移向岩石側麵那凹口。槍在岩石上發出輕輕的磕動聲,警覺的公鹿一側頭正看見移動的槍身上發映出一道亮光,迅疾箭一般奔向樹林。不及思索,他便向剛抬起頭來的母鹿擊發。母鹿發出驚惶的鳴叫,歪著身子仍掙紮著奔跑,他再次擊發,母鹿終於倒下了,頭仍向樹林方向張望。頭垂下時,口中已湧出大團的血沬。
他對公鹿的逃遁憤怒之極。但母鹿眼中最後一點餘光仍投向茂密的伏地柏盤繞的林邊。公鹿與小鹿均已消失了蹤跡。那眼光慢慢收回,給他心扉上狠狠的一個撞擊,便無聲地散滅。
太陽一瞬間化為白熾的一團,投射出令人目炫的萬道光芒。槍眼中鹿血汩汩湧出,漫向青草,一些血凝固了,一汪汪成為紫黑色。更多的一麵凝結一邊向前流動,並泛起一些淡紅色的泡沫,被湖上細細的水波卷走。
他打開胸腔,像所有的獵鹿人一樣,捧起積存的溫熱的血大口啜吸。他屏住呼吸,盡力不吸進那令人惡心的腥氣。可以清晰地感到那一團溫熱的東西緩緩下滑,粘滯在胃壁,胃部一陣痙攣。他感到惡心得厲害,費了好大勁,才克製住沒有嘔吐。
太陽變得熱辣了。
桑蒂已經利索地把鹿剝了皮,肢解了。一團團的牛蠅撲到鹿肉上。他又慢慢地把鹿肉搬到昨天雪崩塌下的冰塊雪團中間,又在上麵覆蓋了一層冰雪,又覆上那鹿皮。他不能讓這鹿肉變腐發臭,他要等到打死那公鹿,才搬運這新鮮的鹿肉下山。用過去集體食堂遺留下的大鍋煮熟整腿的鹿肉,大宴賓客。阿滿將要來回逡巡,往人們碗裏添酒。讓那些喝酒的人,邊喝邊長聲吟唱祝福的歌謠;讓啞巴孩子放聲嘶叫,不準女大學生前去製止;在酒宴上讓阿滿跳迪斯科,引得那女大學生穿了白裙子來跳。他甚至想象到哥哥康若鬆念著誰也不懂的詩。其時,支部父子愧悔了,用苦酒灌醉自己。
“我要抓到你。我的子彈要像父親一樣準確地洞穿你的頭顱。”他注視著公鹿逃逸的方向,“像他一樣三刀砍下你一隻犄角!”
他忽然想到:自己不覺間已把康若鬆的父親當做了自己的父親。想想,他嘴難看地咧開,嘴唇哆嗦一陣,臉上終於浮出了笑容。
“你是我父親。”他忘記了母親臨終的遺言了。如果說自己是在父親匿跡於這冰峰之上多年才出生的話,那也定是像傳說中那樣,是個必得曆經磨難始得無限幸福的異人。
湖水在陽光裏炫目地閃爍。他呆坐著悵然觀望許久。
峽中的霧氣自東向西形成一個穩定的回流,回流愈旋愈快,中心漸漸成為一個巨大的旋渦。平穩的回流開始翻滾。
他提了槍到遠處搜索。林邊,一條隱約可見的小路直逼到懸崖底下。他順著小路走動,相信這條小路可以通向那晶瑩冰雪之中,那裏,是許多貧苦的人們封存的一個夢想。路在懸崖四周盤桓一陣,最後卻令人喪氣地一轉頭,紮入下坡的林莽之中。像一條破舊的叫人丟棄了的靴帶,像一條死蛇。這轉折點上,是人們堆起的嘛呢堆。他們在懸崖陰鬱的俯視下膽怯了,把它當做了某種神明的化身。他想象著那些男人在恐懼之中祈求保佑的虔誠模樣,心裏感到無可奈何的憤怒。
插在石堆中間的幾根經幡旗杆已經朽腐了。他背靠石堆坐著,眯縫著雙眼打量這懸崖。這時,峽穀中的濃霧受到陽光照射,挾著呼呼的風聲飛速地翻卷著,貼著山脊上升。不一會兒,他四周便是厚厚的一道目光無法穿透的霧牆了,衣服一下顯得潮潤了。這時,他遽然感到心裏空洞得厲害。
那一夜有過的想回到山下的念頭又強烈地襲來。此時,自己孤獨有如背後這一堆無知覺的石頭。但是,必須獵獲那鹿。不然,他將沒錢接回阿滿,接回自己已經種下的那個兒子。
他疲憊地把臉深深埋在雙手中間。
半醒半睡的他,以為周圍那霧氣正是廟中黃燦燦的燈光。他似乎還聞到其中夾雜的檀香與柏樹枝的清香。沉重的大門緩緩地無聲洞開。僧侶們的誦經聲轟然響起。那氣氛令人醺醺欲醉。你置身在其中被一種陌生而神秘的境界所引攝,仿佛飄逸在一片虛空之中,不知是在上升或是下沉。那是一種丟失了想象力,失卻了方向的感覺。
那是一種氣氛。使人得到深深的撫慰。也使人忘記一切欲念。
那次,他走出廟門時,腿非常軟。周圍蟲子一樣紛擾的人群顯得毫無興味。他望著一片霧氣中的遠山,覺得許多掙紮都枉費心力。
那段時間,他喝酒很多。他思索了許久,廟宇是不是應該存在的東西。而他最終還是不知道。康若鬆會簡單地說不要,而阿滿則會不假思索說要。
後來,他多次夢見那沉重的木門,無聲緩緩開啟。也許,自己倒是願從這聖潔而莊嚴的淨土出發,但不願在這裏尋找歸宿。而許多路偏偏一直伸延到那寬敞的門口便消失了蹤跡。由此想到眼下折到山下的路,他鄙屑地想到那些人認命的模樣。腳一用力,瞪翻一塊石頭。那石頭便滾下山坡,砸在樹幹上、泥土上,驚飛了許多色彩斑斕的山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