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殊斐兒(1 / 3)

�Y��\u0019�這心靈深處的歡暢,

這情緒境界的壯曠;

任天堂沉淪,地獄開放,

毀不了我內府的寶藏!

——《康河晚照即景》

美感的記憶,是人生最可珍的產業,認識美的本能是上帝給我們進天堂的一把秘鑰。

有人的性情,例如我自己的,如以氣候喻,不但是陰晴相間,而且常有狂風暴雨,也有最豔麗蓬勃的春光、有時遭逢幻滅,引起厭世的悲觀,鉛般的重壓在心上,比如冬令陰霾,到處冰結,莫有微生氣;那時便懷疑一切;宇宙、人生、自我,都隻是幻的妄的;人情、希望、理想也隻是妄的幻的。

Ah,human nature,how,

If utterly frail thou art and vile,

If dust thouart and ashes,is thy heart so great?If thouart noble in part,

How are thy lofties timpulses and thoughts

By so ignobles causes kindled and put out?“Sopra un ritratto di una bella donna.”

這幾行是最深人的悲觀派詩人理巴第 (Leopardi)的詩;一座荒墳的墓碑上,刻著塚中人生前美麗的肖像,激起了他這根本的疑問一若說人生是有理可尋的,何以到處隻是矛盾的現象,若說美是幻的,何以他引起的心靈反動能有如此之深切;若說美是真的,何以可以也與常物同歸腐朽。但理巴第探海燈似的智力雖則把人間種種事物虛幻的外象一一褫剝,連宗教都剝成了個赤裸的夢,他卻沒有力量來否認美!美的創現他隻能認為是稱奇的,他也不能否認高潔的精神戀,雖則他不信女子也能有同樣的境界,在感美感戀最純粹的一刹那間,理巴第不能不承認是極樂天國的消息,不能不承認是生命中最寶貴的經驗,所以我每次無聊到極點的時候,在層冰般嚴封的心河底裏,突然湧起一股消融一切的熱流,頃刻間消融了厭世的結晶,消融了煩悶的苦凍。那熱流便是感美感戀最純粹的一俄頃之回憶。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Auguries of Muveence William Glabe

從一顆沙裏看出世界,

天堂的消息在一朵野花,

將無限存在你的掌上。

這類神秘性的感覺,當然不是普遍的經驗,也不是常有的經驗,凡事隻講實際的人,當然嘲諷神秘主義,當然不能相信科學可解釋的神經作用,會發生科學所不能解釋的神秘感覺。但世上“可為知者道不可與不知者言”的情事正多著哩!

從前在十六世紀,有一次有一個意大利的牧師學者到英國鄉下去,見了一大片盛開的苜蓿(Clover)在陽光中隻似一湖歡舞的黃金,他隻驚喜得手足無措,慌忙跪在地上,仰天禱告,感謝上帝的恩典,使他得見這樣的美,這樣的神景,他這樣發瘋似的舉動當時一定招起在旁鄉下人的嘩笑,我這篇裏要講的經曆,恐怕也有些那牧師狂喜的瘋態,但我也深信讀者裏自有同情的人,所以我也不怕遭鄉下人的笑話!去年七月中有一天晚上,天雨地濕,我獨自冒著雨在倫敦的海姆司堆特(Hampstead)問路驚問行人,在尋彭德街第十號的屋子。那就是我初次,不幸也是末次,會見曼殊斐兒一“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一的一晚。

我先認識麥雷君(John Middleton Murry),Athenaeum 的總主筆,詩人,著名的評論家,也是曼殊斐兒一生最後十餘年間最密切的伴侶。

他和她自一九一三年起,即夫婦相處,但曼殊斐兒卻始終用她到英國以後的“筆名”(Penname)Miss Katherine Mansfield。她生長於紐新蘭(NewZealand),原名是Kathleen Beanchamp,是紐新蘭銀行經理SirHarold Beanchamp的女兒,她十五年前離開了本鄉,同著她三個小妹子到英國,進倫敦大學院讀書,她從小即以美慧著名,但身體也從小即很怯弱,她曾在德國住過,那時她寫她的第一本小說“In a German Pension”。大戰期內她在法國的時候多,近幾年她也常在瑞士、意大利及法國南部。她所以常在外國,就為她身體太弱,禁不得英倫的霧迷雨苦的天時,麥雷為了伴她也隻得把一部分的事業放棄(Athenaeum之所以並入London Nation就為此),跟著他安琪兒似的愛妻,尋求健康,據說可憐的曼殊斐兒戰後得了肺病證明以後,醫生明說她不過三兩年的壽限,所以麥雷和她相處有限的光陰,真是分秒可數,多見一次夕照,多經一度朝旭,她優曇似的餘榮,便也消滅了如許的活力,這頗使想起茶花女一麵吐血一麵縱酒恣歡時的名句:

“You know I have not long to live,therefore l will live fast!”你知道我是活不久長的,所以我存心活他一個痛快!我正不知道多情的麥雷,對著這豔麗無雙的夕陽,漸漸消翳,心裏“愛莫能助”的悲感,濃烈到何等田地!

但曼殊斐兒的“活他一個痛快”的方法,卻不是像茶花女的縱酒恣歡,而是在文藝中努力;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鵑鳥,嘔出縷縷的心血來製成無雙的情曲,便唱到血枯音嘶,也還不忘她的責任,是犧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幾分的美,給苦悶的人間,幾分藝術化精神的安慰。

她心血所凝成的便是兩本小說集,一本是“Bliss”,一本是去年出版的“Garden Party”。憑這兩部書裏的二三十篇小說,她已經在英國的文學界裏占了一個很穩固的位置,一般的小說隻是小說,她的小說卻是純粹的文學,真的藝術;平常的作者隻求暫時的流行,博群眾的歡迎,她卻隻想留下幾小塊“時灰”掩不暗的真晶,隻要得少數知音者的讚賞。

但唯其是純粹的文學,她著作的光彩是深蘊於內而不是顯露於外者,其趣味也須讀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地理會,我承作者當麵許可選譯她的精品,如今她已去世,我更應珍重實行我翻譯的特權,雖則我頗懷疑我自己的勝任,我的好友陳通伯?他所知道的歐洲文學恐怕在北京比誰都更淵博些,他在北大教短篇小說,曾經講過曼殊斐兒的,很使我歡喜。他現在答應也來選譯幾篇,我更要感謝他了。關於她短篇藝術的長處,我也希望通伯能有機會說一點。

現在讓我講那晚怎樣的會晤曼殊斐兒,早幾天我和麥雷在Charing Cress背後一家嘈雜的A.B.C.茶店裏,討論英法文壇的狀況。我乘便說起近幾年中國文藝複興的趨向,在小說裏感受俄國作者的影響最深,他的幾乎跳了起來,因為他們夫妻最崇拜俄國的幾位大家,他曾經特別研究過道施滔庵符斯基著有一本“。Dostoyevsky: A Critecal Study Martin Secker”,曼殊斐兒又是私淑契高夫(Chekhov)的,他們常在抱憾俄國文學始終不會受英國人相當的注意,因之小說的質與式,還脫不盡維多利亞時期的Philistinism。我又乘便問起曼殊斐兒的近況,他說她這一時身體頗過得去,所以此次敢伴著她回倫敦來住兩個星期,他就給了我他們的住址,請我星期四,晚上去會她和他們的朋友。

所以我會見曼殊斐兒,真算是湊巧的湊巧,星期三那天我到惠爾思(H.G.Wells)鄉裏的家去了(EastenClebe)下一天和他的夫人一同回倫敦,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記得回寓時渾身都淋濕了。

他們在彭德街的寓處,很不容易找,(倫敦尋地方總是麻煩的,我恨極了那個回街曲巷的倫敦。)後來居然尋著了,一家小小一樓一底的屋子,麥雷出來替我開門,我頗狼狽地拿著雨傘還拿著一個朋友還我的幾卷中國字畫,進了門。我脫了雨具。他讓我進右首一間屋子,我到那時為止對於曼殊斐兒隻是對一個有名的年輕女作家的景仰與期望;至於她的“仙姿靈態”我那時絕對沒有想到,我以為她隻是與Rose Macaulay,Virginia Woolf,Roma Wilson,Mrs.Lueas, Vanessa Bell幾位女文學家的同流入物。平常男子文學家與美術家,已經盡夠怪僻,近代女子文學家更似乎故意養成怪僻的習慣,最顯著的一個通習是裝飾之務淡樸,務不人時,“背女性”:頭發是剪了的,又不好好地收拾,一團和糟的散在肩上;襪子永遠是粗紗的;鞋上不是有泥就有灰,並且大都是最難看的樣式;裙子不是異樣的短就是過分的長,眉目間也許有一兩圈“天才的黃暈”,或是戴著最可厭的美國式龜殼大眼鏡,但她們的臉上卻從不見脂粉的痕跡,手上裝飾亦是永遠沒有的,至多無非是多燒了香煙的焦痕,嘩笑的聲音十次裏有九次半蓋過同座的男子;走起路來也是挺胸凸肚的,再也辨不出是夏娃的後身;開起口來大半是男子不敢出口的話;當然最喜歡討論的是Freudian Complex,Birth Control或是George Moore與James Joyce私人印行的新書,例如“A Story-teller’s Holiday”“Uysses”。總之她們的全人格隻是婦女解放的一幅諷刺畫(Amy Lowell聽說整天的抽大雪茄!)和這一班立意反對上帝造人的本意的“唯智的”女子在一起,當然也有許多有趣味的地方。但有時總不免感覺她們矯揉造作的痕跡過深,引起一種性的憎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