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未見曼殊斐兒以前,固然並沒有預想她是這樣一流的Futuristic,但也絕對沒有夢想到她是女性的理想化。
所以我推進那房門的時候,我就盼望她——一個將近中年和藹的婦人一笑盈盈地從壁爐前沙發上站起來和我握手問安。
但房裏——一間狹長的壁爐對門的房一隻見鵝黃色恬靜的燈光,壁上爐架上雜色的美術的陳設和畫件,幾張有彩色畫套的沙發圍列在爐前,卻沒有一半個人影。麥雷讓我一張椅上坐了,伴著我談天,談的是東方的觀音和耶教的聖母,希臘的Virgin Diana,埃及的Isis,波斯的Mithraism裏的Virgin等等之相仿佛,似乎處女的聖母是所有宗教裏一個不可少的象征……我們正講著,隻聽得門上一聲剝啄,接著進來了一位年輕女郎,含笑著站在門口,“難道她就是曼殊斐兒一這樣的年輕……”我心裏在疑惑。她一頭的褐色卷發,蓋著一張的小圓臉,眼極活潑,口也很靈動,配著一身極鮮豔的衣裳—漆鞋,綠絲長襪,銀紅綢的上衣,紫醬的絲絨圍裙一亭亭地立著,像一棵臨風的鬱金香。
麥雷起來替我介紹,我才知道她不是曼殊斐兒,而是屋主人,不知是密司Beir還是Beek我記不清了,麥雷是暫寓在她家的;她是個畫家,壁掛的畫,大都是她自己的,她在我對麵的椅上坐了。她從爐架上取下一個小發電機似的東西拿在手裏,頭上又戴了一個接電話生戴的聽箍,向我湊得很近地說話,我先還當是無線電的玩具,隨後方知這位秀美的女郎,聽覺和我自己的視覺仿佛,要借人為方法來補充先天的不足。(我那時就想起聾美人是個好詩題,對她私語的風情是不可能的了!)
她正坐定,外麵的門鈴大響一我疑心她的門鈴是特別響些,來的是我在法蘭先生(Roger Fry)家裏會過的Sydney Waterloo,極恢諧的一位先生,有一次他從他巨大的袋裏一連摸出了七八枝的煙鬥,大的小的長的短的各種顏色的,叫我們好笑。他進來就問麥雷,迦賽林(Katherine)今天怎樣。我豎起了耳朵聽他的回答,麥雷說“她今天不下樓了,天太壞,誰都不受用……”華德魯就問他可否上樓去看她,麥說可以的,華又問了密司B的允許站了起來,他正要走出門,麥雷又趕過去輕輕的說“Sydney,don’t talk too much。”
樓上微微聽得出步響,W已在迦賽林房中了。一麵又來了兩個客,一個短的M才從遊希臘回來,一個軒昂的美丈夫就是LondonNation and Athenaeum裏每周做科學文章署名S的Sullivan,M就講他遊希臘的情形盡背著古希臘的史跡名勝,Parnassus長Mycenae短講個不住。S也問麥雷迦賽林如何,麥說今晚不下樓W現在樓上。過了半點鍾模樣,W笨重的足音下來了,S就問他迦賽林倦了沒有,W說“不,不像倦,可是我也說不上,我怕她累,所以我下來了。”再等一歇S也問了麥雷的允許上樓去,麥也照樣的叮囑他不要讓她乏了。麥問我中國的書畫,我乘便就拿那晚帶去的一幅趙之謙的“草書法畫梅”,一幅王覺斯的草書,一幅梁山舟的行書,打開給他們看,講了些書法大意,密司B聽得高興,手捧著她的聽盤,挨近我身旁坐著。
但我那時心裏卻頗有些失望,因為冒著雨存心要來一會Bliss的作者,偏偏她又不下樓;同時W、S、麥雷的烘雲托月,又增加了我對她的好奇心,我想運氣不好,迦賽林在樓上,老朋友還有進房去談的特權,我外國人的生客,一定是沒有份的了,時已十時過半了,我隻得起身告別,走出房門,麥雷陪出來幫我穿雨衣,我一麵穿衣,一麵說我很抱歉,今晚密司曼殊斐兒不能下來,否則我是很想望會她的。但麥雷卻很誠懇的說“如其你不介意,不妨請上樓去一見。”我聽了上了樓梯,叩門、進房、介紹,S告辭,和M—同出房、關門,她請我坐了,我坐下,她也坐下……這麼一大串繁複的手續,我隻覺得是像電火似的一扯過,其實我隻推想應有這麼些邏輯的經過,卻並不曾親切地一一感到;當時隻覺得一陣模糊,事後每次回想也隻覺得是一陣模糊,我們平常從黑暗的街裏走進一間燈燭輝煌的屋子,或是從光薄的屋子裏出來驟然對著盛烈的陽光,往往覺得耀光太強,頭暈目眩的要定一定神,方能辨認眼前的事物。用英文說就是Senses over-whelmed bye excessive light,不僅是光,濃烈的顏色,有時也有“潮沒”官覺的效能。我想我那時,雖不定是被曼殊斐兒人格的烈光所潮沒,她房裏的燈光陳設以及她自身衣飾種種各品濃豔燦爛的顏色,已夠使我不預防的神經,感覺刹那間的淆惑,那是很可理解的。
她的房給我的印象並不清切,因為她和我談話時不容我分心去認記房中的布置,我隻知道房是很小,一張大床差不多就占了全房大部分的地位,壁是用畫紙裱的,掛著好幾幅油畫大概也是主人畫的,她和我同坐在床左貼壁一張沙發榻上。因為我斜倚她正坐的緣故,她似乎比我高得多,(在她麵前哪一個不是低的,真的!)我疑心那兩盞電燈是用紅色罩的,否則何以我想起那房,便聯想起“紅燭高燒”的景象!但背景究屬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給我最純粹的美感的——The purest aesthetic feeling她,是使我使用上帝給我那管進天堂的秘鑰的;她,是使我靈魂的內府裏又增加了一部寶藏的一她。但要用不馴服的文字來描寫那晚。她,不要說顯示她人格的精華,就是忠實地表現我當時的單純感象,恐怕就夠難的一個題目。從前有一個人一次做夢,進天堂去玩了,他異樣的歡喜,明天一起身就到他朋友那裏去,想描摹他神妙不過的夢境。但是!他站在朋友麵前,結住舌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因為他要說的時候,才覺得他所學的人間適用的字句,絕對不能表現他夢裏所見天堂的景色,他氣得從此不開口,後來就抑鬱而死,我此時妄想用字來活現出一個曼殊斐兒,也差不多有同樣的感覺,但我卻寧可冒猥瀆神靈的罪,免得像那位誠實君子活活地悶死。她也是鑠亮的漆皮鞋,閃色的綠絲襪,棗紅絲絨的圍裙,嫩黃薄綢的上衣,領口是尖開的,胸前掛一串細珍珠,袖口隻齊及肘彎。她的發是黑的,也同密司B—樣剪短的,但她櫛發的式樣,卻是我在歐美從沒有見過的,我疑心她有心仿效中國式,因為她的發不但純黑而且直而不卷,整整齊齊的一圈,前麵像我們十餘年前的“劉海”梳得光滑異常,我雖則說不出所以然,我隻覺她發之美也是生平所僅見。
至於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淨,我其實不能傳神於萬一,仿佛你對著自然界的傑作,不論是秋月洗淨的湖山,霞彩紛披的夕照,南洋裏瑩澈的星空,或是藝術界的傑作,培德花芬的沁芳南,懷格納的奧配拉,密克朗其羅的雕像,衛師德拉(Whistler)或是柯羅(Corot)的畫;你隻覺得他們整體的美,純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說的美;你仿佛直接無礙地領會了造作最高明的意誌,你在最偉大深刻的戟刺中經驗了無限的歡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靈,我看了曼殊斐兒像印度最純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著她充滿了靈魂的電流的凝視,感著她最和軟的春風似的神態,所得的總量我隻能稱之為一整個的美感。她仿佛是個透明體,你隻感訝她粹極的靈澈性,卻看不見一些雜質。就是她一身的豔服,如其別人穿著也許會引起瑣碎的批評,但在她身上,你隻是覺得妥帖,像牡丹的綠葉,隻是不可少的襯托,湯林生,她生前的一個好友,以阿爾帕斯山巔萬古不融的雪,來比擬她清,極超俗的美,我以為很有意味的;她說:
曼殊斐兒以美稱,然美固未足以狀其真,世以可人為美,曼殊斐兒固可人矣,然何其脫盡塵寰氣,一若高山瓊雪,清澈重霄,其美可驚,而其涼亦可感,豔陽被雪,幻成異彩,亦明明可識,然亦似神境在遠,不隸人間,曼殊斐兒肌膚明皙如純牙,其官之秀,其目之黑,其頰之腴,其約發環整如髹,其神態之閑靜,有華族粲者之明粹,而無西豔伉傑之容。其軀體尤苗約,綽如也,若明蠟之靜焰,若晨星之淡妙,就語者未嚐不自訝其吐息之重濁,而慮是靜且淡者之且神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