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殊斐兒(3 / 3)

湯林生又說她銳敏的目光,似乎直接透人你靈府深處將你所蘊藏的秘密一齊照徹,所以他說她有鬼氣,有仙氣,她對著你看,不是見你的麵之表,而是見你心之底,但她卻不是偵刺你的內蘊,並不是有目的搜羅而隻是同情的體貼。你在她麵前,自然會感覺對她無縝密的必要;你不說她也有數,你說了她也不會驚訝。她不會責備,她不會慫恿,她不會獎讚,她不會代出什麼物質利益的主意,她隻是默默地聽,聽完了然後對你講她自己超於美惡的見解一真理。

這一段從長期交誼中出來深人的話,我與她僅一二十分鍾的接近當然不會體會到,但我敢說從她神靈的目光裏推測起來,這幾句話不但是不能,而且是極近情的。

所以我那晚和她同坐在藍絲絨的榻上,幽靜的燈光,輕籠住她美妙的全體,我像受了催眠似的,隻是癡對她神靈的妙眼,一任她利劍似的光波,妙樂似的音浪,狂潮驟雨似的向著我靈府潑淹,我那時即使有自覺的感覺,也隻似開茨(Keats)聽鵑啼時的:

My heart aches,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 My sense,as though of hemlock I had drunk……

“This not through envy of thy happy lot,

But being too happy in thy happiness.”

曼殊斐兒音聲之美,又是一個Miracle一個個音符從她脆弱的聲帶裏顫動出來,都在我習於塵俗的耳中,啟示一種神奇的意境。仿佛蔚藍的天空中一顆一顆的明星先後湧現。像聽音樂似的,雖則明明你一生從不曾聽過,但你總覺得好像曾經聞到過的也許在夢裏,也許在前生。她的,不僅引起你聽覺的美感,而竟似直達你的心靈底裏,撫摩你蘊而不宣的苦痛,溫和你半僵的希望,洗滌你窒礙性靈的俗累,增加你精神快樂的情調;仿佛湊住你靈魂的耳畔私語你平日所冥想不得的仙界消息。我便此時回想,還不禁內動感激地悲慨,幾於零淚;她是去了,她的音聲笑貌也似蜃彩似的一翳不再,我隻能學VogZer之自慰,虔信:

Whose voice has gone forth,but each survives for the melodies when eternity affirms the conception of an hour.

……

Enough that he heard it once;we shall hear it by and by.

曼殊斐兒,我前麵說過,是病肺癆的,我見她時,正離她死不過半年,她那晚說話時,聲音稍高,肺管中便如吹荻管似的呼呼作響。她每句語尾收頓時,總有些氣促,顴頰間便也多添一層紅潤,我當時聽出了她肺弱的音息,便覺得切心的難過,而同時她天才的興奮,偏是逼迫她音度的提高,音愈高,肺嘶亦更曆曆,胸間的起伏亦隱約可辨,可憐!我無奈何隻得將自己的聲音特別的放低,希冀她也跟著放低些,果然很靈效,她也放低了不少,但不久她又似內感思想的戟刺,重複節節的高引,最後我再也不忍因為而多耗她珍貴的精力,並且也記得麥雷再三叮囑W與S的話,就辭了出來。總計我自進房至出房一她站在房門口送我——不過二十分的時間。

我與她所講的話也很有意味,但大部分是她對於英國當時最風行的幾個小說家的批評——例如Riberea West,Romer Wilson,Hutch-ingson,Swinnerton等恐怕因為一般人不穩悉,那類簡約的評語不能引起相當的興味。麥雷自己是現在英國中年的評衡家最有學有識之人, 他去年在牛津大學講的“The Problem of Style”有人譽為安諾德(Matthew Arnold)以後評衡界裏最重要的一部貢獻。

而他總常常推尊曼殊斐兒說她是評衡的天才,有言必中肯的本能。所以我此刻要把她簡評的珠沫,略過不講,很覺得有些可惜,她說她方才從瑞士回來,在那邊和羅素夫婦的寓處相距頗近,常常談起東方好處,所以她原來對於中國的景仰,更一進而為愛慕的熱忱。她說她最愛讀Arthur Waley所翻的中國詩,她說那樣的詩藝在西方真是一個Wonderful Revelation。她說新近Amy Lowell譯的很使她失望,她這裏又用她愛用的短句“That’s not the thing!”她問我譯過沒有,她再三勸我應得試試,她以為中國詩隻有中國人能譯得好的。

她又問我是否也是寫小說的,她又殷勸問中國頂喜歡契高夫的哪幾篇,譯得怎麼樣,此外誰最有影響。

她問我最喜讀哪幾家小說,哈代、康拉德,她的眉梢聳了一聳笑道——

“Isn''''t it!We have to go back to theold masters for good literature the real thing!”

她問我回中國去打算怎麼樣,她希望我不進政治,她憤憤地說現代政治的世界,不論哪一國,隻是一亂堆的殘暴和罪惡。

後來說起她自己的著作。我說她的太是純粹的藝術,恐怕一般人反而不認識,她說:

“That’s just it.Then of course,popularity is never the thing for us.”

我說我以後也許有機會試翻她的小說,很願意先得作者本人的許可。她很高興地說她當然願意,就怕她的著作不值得翻譯的勞力。

她盼望我早日回歐洲,將來如到瑞士再去找她,她說怎樣的愛瑞士風景,琴妮湖怎樣的嫵媚,我那時就仿佛在湖心柔波間與她蕩舟玩景:

Clear,placid Leman!

Thy soft murmuring

Sounds sweet as if a sister’s voice reproved.

That I with stem delights should ever have been so moved……

Lord Byron

我當時就滿口地答應,說將來回歐一定到瑞士去訪她。

末了我說恐怕她已經倦了,深恨與她相見之晚,但盼望將來還有再見的機會,她送我到房門口,與我很誠摯地握別……

將近一月前,我得到消息說曼殊斐兒已經在法國的芳丹卜羅去世,這一篇文字,我早已想寫出來,但始終為筆懶,延到如今,豈知如今卻變了她的祭文!下麵附的一首詩也許表現我的悲感更親切些。

哀曼殊斐兒

我昨夜夢入幽穀,

聽子規在百合叢中泣血,

我昨夜夢登高峰,

見一顆光明淚自天墜落。

羅馬西郊有座暮園,

芝羅蘭靜掩著客殤的詩骸;

百年後海岱士(Hades)黑輦之輪。又喧響於芳丹卜羅榆青之間。

說宇宙是無情的機械,

為甚明燈似的理想閃耀在前;

說造化是真善美之創現,

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邊?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誰能信你那仙姿靈態,

竟已朝露似的永別人間?

非也!生命隻是個實體的幻夢;

美麗的靈魂,永承上帝的愛寵;

三十年小住,隻似曇花之偶現,

淚花裏我想見你笑歸仙宮。

你記否倫敦約言,曼殊斐兒,

今夏再於琴妮湖之邊;

琴妮湖(Lake Geneva)永抱著白朗磯(Mount Blance)的雪影

此日我悵望雲天,淚下點點。

我當年初臨生命的消息,

夢覺似驟感戀愛之莊嚴;

生命的覺悟,是愛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與戀之涯沿!

因情是摜不破的純晶,

愛是實現生命之惟一途徑;

死是座偉秘的洪爐,

此中凝煉萬象所從來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電花似飛騁,

感動你在天曼殊之靈?

我灑淚向風中遙送,

問何時能斟破生死之門?

(原載1923年5月《小說月報》第十四卷第五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