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蘇州(3 / 3)

所以我說這類無形的阻礙力量有時更比有形的大。方才說的無非是現在的一個例。在今日,一個女子向前走一個步都得有極大的決心和用力,要不然你非但不上前,你難說還向後退一根性、習慣、環境的勢力,種種都牽掣著你,阻攔著你。但你們各個人的成就或敗於未來完全性的新女子的實現都有關係。你多用一分力,多打破一個阻礙,你就多幫助一分,多便利一分新女子的產生。簡單說,新女子與舊女子的不同是一個程度,不定是種類的不同。要做一個新女子,做一個藝術家或事業家,要充分發展你的天賦,實現你的個性,你並沒有必要不做你父母的好女兒,你丈夫的好妻子,或是你兒女的好母親—這並不一定相衝突的(我說不一定因為在這發軔時期難免有各種犧牲的必要,那全在你自己判清了利弊來下決斷)。分別是在舊觀念是要求你做一個扁人,紙剪似的沒有厚度沒有血脈流通的活性,新觀念是要你做一個真的活人,有血有氣有肌肉有生命有完全性的!這有完全性要緊的一一個個人。這分別是夠大的,雖則話聽來不出奇。舊觀念叫你準備做妻做母,新觀念並不叫你準備做妻做母,但在此外先要你準備做人,做你自己。從這個觀點出發。別的事情當然都換了透視。我看古代留傳下來的女作家有一個有趣味的現象。她們多半會寫詩,這是說拿她們的心思寫成可誦的文句。按傳說說,至少一個女子的文才多半是有一種防身作用,比如現在上海有錢人穿鐵馬甲。從《周南》的蔡人妻作的“苤莒三章”,《召南》申人女“行露三章”,《衛》共薑“柏舟詩”,《陳風》“墓門”,陶嬰“黃鵠歌”,宋韓憑妻“南山有烏”句乃至羅敷女“陌上桑”,都是全憑編了幾句詩歌,而得幸免男性的侵淩的。還有卓文君寫了“白頭吟”,司馬相如即不娶姨太太,蘇若蘭製了回文詩,扶風竇滔也就送掉他的寵妾。唐朝有幾個宮妃在紅葉上題了詩從禦溝裏放流出外因而得到夫婿的。(“一人深宮裏,無由得見春。題詩花葉上,寄與接流入。”)此外更有多少女子作品不是慕就是怨。如是看來文學之手古代婦女多少都是於她們婚姻問題發生密切關係的。這本來是,有人或許說,就現在女子念書的還不是都為寫情書的準備,許多人家把女孩送進學校的意思還不無非是為了抬高她的婚姻市場的賣價?這類情形當然應得書篇似的翻閱過去,如其我們盼望新女子及早可以出世。

這態度與目標的轉變是重要的。舊女子的弄文墨多少是一種不必要的裝飾;新女子的求學問應分是一種發見個性必要的過程。舊女子的寫詩詞多少是抒寫她們私人遭際與偶爾的情感;新女子的誌向應該是與男女共同繼承並且繼續生產人類全部的文化產業。舊女子的字業是承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大條件而後紅著臉做的事情,因而有繡餘炊餘一流的道歉;新女子的誌願是要為報複那一句促狹的造孽格言而努力給男性一個不容否認的反證。舊女子有才學的理想是李易安的早年的生涯一當然不一定指她的“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一類的豔思一嫁一個風流跌宕一如趙明誠公子的夫婿(“賴有閨房如學舍,一編橫放兩人看”)過一些風流而兼風雅的日子;新女子一我們當然不能不許她私下期望一個風流的有情郎(“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但我們卻同時期望她雖則身體與心腸的溫柔都給了她的郎,她的天才她的能力卻得貢獻給社會與人類。

新近有一天晚上,我在一個地方聽首樂,一個不相識的小孩,約莫八九歲光景,過來坐在我的身邊,他說的話我不懂,我也不易使他懂我的話,那可並不妨事,因為在幾分鍾內我們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他拉著我的手,我拉著他的手,一同聽台上的音樂。他年紀雖則小,他音樂的興趣已經很深:他比著手勢告我他也有一張提琴,他會拉,並且說哪幾個是他已經學會的調子。他那資質的敏慧,性情的柔和,體態的秀美,不能使人不愛;而況我本來是喜歡小孩們的。

但那晚雖則結識了一個可愛的小友,我心裏卻並不快爽;因為不僅見著他使我想起你,我的小彼得,並且在他活潑的神情裏我想見了你,彼得,假如你長大的話,與他同年齡的影子。你在時,與他一樣,也是愛音樂的;雖則你回去的時候剛滿三歲,你愛好音樂的故事,從你繈褓時起,我屢次聽你媽與你的“大大”講,不但是十分的有趣可愛,竟可說是你有天賦的憑證,在你最初開口學話的日子,你媽已經寫信給我,說你聽著了音樂便異常地快活,說你在坐車裏常常伸出你的小手在車欄上跟著音樂按拍;你稍大些會得淘氣的時候,你媽說,隻要把話匣開上,你便在旁邊乖乖地坐著靜聽,再也不出聲不鬧一並且你有的是可驚的口味,是貝德花芬是槐格納你就愛,要是中國的戲片,你便蓋沒了你的小耳,決意不讓無意味的鑼鼓,打攪你的清聽!你的大大(她多疼你!)講給我聽你得小提琴的故事:怎樣那晚上買琴來的時候,你已經在你的小床上睡好,怎樣她們為怕你起來鬧趕快滅了燈亮把琴放在你的床邊,怎樣你這小機靈早已看見,卻偏不作聲,等你媽與大大都上了床,你才偷偷地爬起來,摸著了你的寶貝,再也忍不住的你技癢,站在漆黑的床邊,就開始你“截桑柴”的本領,後來怎樣她們幹涉了你,你便乖乖的把琴抱進你的床去,一起安眠。她們又講你怎樣歡喜拿著一根短棍站在桌上摹仿音樂會的導師,你那認真的神情常常叫在座人大笑。此外還有不少趣話,大大記得最清楚,她都講給我聽過;但這幾件故事已夠見證你小小的靈性裏早長著音樂的慧根。實際我與你媽早經同意想叫你長大時留在德國學習音樂一誰知道在你的早殤裏我們不失去了一個可能的毛讚德(Mozart):在中國音樂最饑荒的日子,難得見這一點希冀的青芽,又教命運無情的腳根踏倒,想起怎不可傷?

彼得,可愛的小彼得,我“算是”你的父親,但想起我做父親的往跡,我心頭便湧起了不少的感想;我的話你是永遠聽不著了,但我想借這悼念你的機會,稍稍疏泄我的積愫,在這不自然的世界上,與我境遇相似或更不如的當不在少數,因此我想說的話或許還有人聽,竟許有人同情。就是你媽,彼得,她也何嚐有一天接近過快樂與幸福,但她在她同樣不幸的境遇中證明她的智斷,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與膽量;所以至少她,我敢相信,可以懂得我話裏意味的深淺,也隻有她,我敢說,最有資格指證或相詮釋一在她有機會時一我的情感的真際。

但我的情愫!是怨、是恨、是懺悔、是悵惘?對著這不完全,不如意的人生,誰沒有怨,誰沒有恨,誰沒有悵惘?除了天生顢頇的,誰不曾在他生命的經途中——葛德說的一和著悲哀吞他的飯,誰不曾擁著半夜的孤衾飲泣?我們應得感謝上蒼的是他不可度量的心裁,不但在生物的境界中他創造了不可計數的種類,就這悲哀的人生也是

因人差異,各各不同 同是一個碎心,卻沒有同樣的碎痕,同是一滴眼淚,卻難尋同樣的淚晶。

彼得我愛,我說過我是你的父親。但我最後見你的時候你才不滿四月,這次我再來歐洲你已經早一個星期回去,我見著的隻你的遺像,那太可愛,與你一撮的遺灰,那太可慘。你生前日常把弄的玩具一小車、小馬、小鵝、小琴、小書一你媽曾經件件的指給我看,你在時穿著的衣、褂、鞋、帽,你媽與你大大也曾含著眼淚從箱裏理出來給我撫摩,同時她們講你生前的故事,直到你的影像活現在我的眼前,你的腳蹤仿佛在樓板上踹響。你是不認識你父親的,彼得,雖則我聽說他的名字常在你的口邊,他的肖像也常受你小口的親吻,多謝你媽與你大大的慈愛與真摯,她們不僅永遠把你放在她們心坎的底裏,她們也使我一沒福見著你的父親,知道你、認識你、愛你,也把你的影像、活潑、美慧、可愛,永遠鏤上了我的心版。那天在柏林的會館裏,我手捧著那收存你遺灰的錫瓶,你媽與你七舅站在旁邊止不住滴淚,你的大大哽咽著,把一個小花圈掛上你的門前一那時間我,你的父親,覺著心裏有一個尖銳的刺痛,這才初次明白曾經有一點血肉從我自己的生命裏分出,這才覺著父性的愛像泉眼似的在性靈裏汩汩地流出;隻可惜是遲了,這慈愛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經萎折了的鮮花,隻能在他紀念日的周遭永遠無聲地流轉。

彼得,我說我要借這機會稍稍爬梳我年來的鬱積;但那也不見得容易;要說的話仿佛就在口邊,但你要它們的時候,它們又不在口邊:像是長在大塊岩石底下的嫩草,你得有力量翻起那岩石才能把它不傷損的連根起出一誰知道那根長的多深!是恨、是怨、是懺悔、是悵惘?許是恨、許是怨、許是懺悔、許是悵惘。荊棘刺人了行路人的脛踝,他才知道這路的難走;但為什麼有荊棘?是它們自己長著,還是有人存心種著的?也許是你自己種下的?至少你不能完全抱怨荊棘:一則因為這道是你自願才來走的;再則因為那刺傷是你自己的腳踏上了荊棘的結果,不是荊棘自動來刺你。但又有誰知道?因此我有時想,彼得像你倒真是聰明:你來時是一團活潑,光亮的天真,你去時也還是一個光亮,活潑的靈魂;你來人間真像是短期的作客,你知道的是慈母的愛,陽光的和暖與花草的美麗,你離開了媽的懷抱,你回到了天父的懷抱,我想他聽你欣欣地回報這番作客一隻嚐甜漿,不吞苦水一的經驗,他上年紀的臉上一定滿布著笑容一你的小腳踝上不曾碰著過無情的荊棘,你穿來的白衣不曾沾著一斑的泥汙。

但我們,比你住久的,彼得,卻不是來作客;我們是遭放逐,無形的解差永遠在後背催逼著我們趕道:為什麼受罪,前途是哪裏,我們始終不曾明白,我們明白的隻是底下流血的脛踝,隻是這無恩的長路,這時候想回頭已經太遲,想中止也不可能,我們真的羨慕,彼得,像你那謫期的簡淨。

在這道上遭受的,彼得,還不止是難,不止是苦,最難堪的是逐步相追的嘲諷,身影似的不可解脫。我既是你的父親,彼得,比方說,為什麼我不能在你的生前,日子雖短,給你應得的慈愛,為什麼要到這時候,你已經去了不再回來,我才覺著骨肉的關聯?並且假如我這番不到歐洲,假如我在萬裏外接到你的死耗,我怕我隻能看作水麵上的雲影,來時自來,去時自去:正如你生前我不知欣喜,你在時我不知愛惜,你去時也不能過分動我的情感。我自分不是無情,不是寡恩,為什麼我對自身的血肉,反是這般不近情的冷漠?彼得,我問為什麼,這問的後身便是無限的隱痛;我不能怨、我不能恨、更無從悔,我隻是悵惘,我隻能問!明知是自苦的揶揄,但我隻能忍受。而況揶揄還不止此,我自身的父母,何嚐不赤心地愛我;但他們的愛卻正是造成我痛苦的原因:我自己也何嚐不篤愛我的雙親,但我不僅不能盡我的責任,不僅不曾給他們想望的快樂,我,他們的獨子,也不免加添他們的煩愁,造作他們的痛苦,這又是為什麼?在這裏,我也是一般的不能恨、不能怨,更無從悔,我隻是悵惘一我隻能問。咋天我是個孩子,今天已是壯年;咋天腮邊還帶著圓潤的笑渦,今天頭上已見星星的白發;光陰帶走的往跡,再也不容追贖,留下在我們心頭的隻是些揶揄的鬼影;我們在這道上偶爾停步回想的時候,隻能投一個虛圈的“假使當初”,解嘲已往的一切。但已往的教訓,即使有,也不能給我們利益,因為前途還是不減啟程時的渺茫,我們還是不能選擇自由的途徑一到那天我們無形的解差喝住的時候,我們惟一的權利,我猜想,也隻是再丟一個虛圈更大的“假使”,圓滿這全程的寂寞,那就是止境了。

(原載《自剖文集》,新月書店1928年1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