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蘇州(2 / 3)

說起來還是我們的情形比他們的見強哪。清朝的大文人王漁洋、袁子才、畢秋帆、陳碧城都是提倡婦女文學最大的功臣。要不是他們幾位間接與直接的女弟子的貢獻,清朝一代的婦女文學還有什麼可述的?要不是他們那時對於女子做詩文做學問的鋪張揚厲,我們那位文史通義先生也不至於破口大罵自失身分到這樣可笑的地步。他在《婦學》麵裏說:

近有無恥文人,以風流自命,蠱惑士女,大率以優伶雜劇所演才子佳人惑人。長江以南名門大家閨閣,多為所誘,征詩刻稿,標榜聲名,無複男女之嫌,殆忘其身之雌矣。此等閨娃,婦學不修,豈有真才可取,而為邪人播弄,浸成風俗,人心世道,大可憂也。

章先生要是活到今天看見女子上學堂,甚至和男子同學,上衙門公司店鋪工作和男子同事,講這個那個的黨和男子同誌,還不把他老人家活活地給氣癟了!

所以你們得記得就在英國,女權最發達的一個民族,女子的解放,不論哪一方麵,都還是近時的事情。女子教育算不上一百年的曆史。女子的財產權是五十年來才有法律保障的。女子的政治權還不到十年。但這百年來女性方麵的努力與成績不能不說是驚人的。在百年以前的人類的文化可說完全是男性的成績,女性即使有貢獻是極有限的或至多是間接的,女子中當然也不少奇才異能,曆史上不少出名的女子,尤其是文藝方麵。希臘的沙浮①至今還是個奇跡。中世紀的Hypatia,Heloisee是無可比的。英國的依利薩伯(伊麗莎白一世),唐朝的武則天,她們的雄才大略,哪一個男子敢不低頭?十八世紀法國的沙龍夫人們是多少天才和名著的保姆。在中國,我們隻要記起曹大家的漢書,蘇若蘭的回文,徐淑、蔡文姬、左九嬪的詞藻,武鋝的升仙太子碑,李若蘭、魚玄機的詩,李清照、朱淑真的詞,明文氏的九騷一哪一個不是照耀百世的奇才異稟?

這固然是,但就人類更寬更大的活動方麵看,女性有什麼可以自傲的?有女莎士比亞女司馬遷嗎?有女牛頓女培根嗎?有女柏拉圖女但丁嗎?就說到狹義的文藝,女性的成績比到男性的還不是坯樓比到泰山嗎?你怪得男性傲慢,女性氣餒嗎?

在英國乃至在全歐洲,奧斯丁以前可以說女性沒有一個成家的作者。從依利薩伯(伊麗莎白)到法國革命查考得到的女子作品隻是小詩與故事。就中國論,清朝一代相近三百年間的女作家,按新近錢單夫人的《清閨秀藝文略》看,可查考的有二千三百十二人之多,但這數目,按胡適之先生的統計,隻有百分之一的作品是關於學問,例如考據曆史、算學、醫術,就那也說不上有什麼重要的貢獻,此外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詩詞一類的文學,而且妙的地方是這些詩集詩卷的題名,除了風花雪月一類的風雅,都是帶著虛心道歉的意味,仿佛她們都不敢自信女子的有公然著作成書的特權似的,都得聲明這是她們正業以外的閑情,本算不上什麼似的,因之不是繡餘,就是爨餘,不是紅餘,就是針餘,不是脂餘梭餘,就是織餘綺餘(陳圓圓的職業特別些,她的詞集叫《舞餘詞》),要不然就是焚餘燼餘未焚未燒未定一類的通套,再不然就是斷腸淚稿一流的悲苦字樣。(除了秋瑾的口氣那是不同些)。情形是如此,你怪得男性的自美,女性的氣短嗎?

但這文化史上女性遠不如男性的情形自有種種的解釋,自然的趨勢,男性當然不能借此來證明女子的能力根本不如男子,女性也不能完成推托到男性有意的壓迫。誰要奇怪女性的遲緩,要問何以女權論要等到瑪麗烏爾夫頓克辣夫德方有具體的陳詞,隻須記得人權論本身也要到相差不遠的日子才出世。人的思想的能力是奇怪的,有時他連竄帶跳的在短時期內發見了很多,例如希臘黃金時代與近一百五十年來的歐洲;有時睡夢迷糊的在長時期一無新鮮,例如歐洲的中世紀或中國的明代。它不動的時候就像是冬天,一切都是靜定的無生氣的,就像是生命再不會回來,但它一動的時候那就比是春雷的一震,轉眼間就是蓬勃絢爛的春時。在歐洲從亞理斯多德直到盧梭乃至叔本華,沒有一個思想家不承認男女的不平等是當然的,絕對不值得並且也無從研究的;即使偶有幾個天才不容自掩的女子,在中國我們叫作才女,那還是客氣的,如同叫長花毛的鴨作錦雞,順歐洲百年前叫做藍襪子,那就不免有嘲笑的意思。但自從約翰彌勒純正通達的論婦女論的大文出世以來,在理論上所有女性不如男性或是女性不能和男性享受平等機會以及共同負責文化社會的生存與進步的種種謬見、偏見與迷信都一齊從此失去了根據;在事實上在這百年來女性自強的努力也已經顯明的證明,女性隻要有同等的機會不論在哪樣事情上都不能比男性不如;人類的前途展開了一個偉大的新的希望,就是此後文化的發展是兩性共同的企業,不再是以前似的單性的活動。在這百年來雖則在別的方麵人類依然不免繼續他們的謬誤、愚蠢、固執、迷信,但這百餘年是可紀念的,因為這至少是一個女性開始光榮的世紀。在政治上,在社會上,在法律與道德上,在理論方麵,至少女性已經爭得與男性完全平等的地位。在事實上,女子的職業一天增多一天,我們現在不易想象一種職業男性可以勝任而女性不能的一也許除了實際的上戰場去打仗,但這項職業我們都希望將來有完全淘汰的一天,我們決不希望溫柔的女性在任何情形下轉變成善鬥殺的凶惡。文學與藝術不用說,女子是早就占有地位的,但近百年來的擴大也是夠驚人的。詩人就說白朗寧夫人、羅刹蒂小姐、梅耐兒夫人三個名字已經是夠輝煌的。小說更不用說,英美的出版界已有女作家超過男作家的趨勢,在品質方麵一如數量。I. A. George Eliot(喬治?愛略特),George Sand(喬治.桑),Bronte Sisters(勃朗特姐妹),近時如曼殊斐兒、薇金娜吳爾夫等等都是卓成家為文學史上增加光彩的作者。演劇方麵如沙拉貝娜,Duse,Ellne Terry,都是人類永久不可磨滅的記憶。論跳舞,女子的貢獻更分明的超過男子,我們不能想象一個男性的Isadora Duncah(伊莎多拉?鄧肯)。音樂、畫、雕刻,女子的出人頭地的也在天天的加多,科學與哲學,向來是男性的專業,但跟著教育的發展女子的貢獻也在日漸的繼長增高。你們隻須記起Madame Curie(居裏夫人)就可以無愧。講到學問,現在有哪一門女子提不起來的。

但這情形,就按最先進幾國說,至多也不過一百年來的事,然而成績已有如此的可觀。再過了兩千年,我想,男子多半再不敢對女子表示性的傲慢。將來的女子自會有她們的莎士比亞、培根、亞理斯多德、盧梭,正如她們的帝王中有過依利薩伯、武則天,在詩人中有過白朗寧、羅刹蒂,在小說家中有過奧斯丁與白龍德姊妹。我們雖則不敢預言女性竟可以有完全超越男性的一天,但我們很可以放心的相信此後女性對文化的貢獻比現在總可以超過無量倍數,倒男子要擔心到他的權威有搖動的危險的一天。

但這當然是說得很遠的話。按目前情形,尤其是中國的,我們一方麵固然感到女子在學問事業日漸進步的興奮與快慰,但同時我們也深刻的感覺到種種阻礙的勢力,還是很活動的在著。我們在東方幾乎事事是落後的,尤其是女子,因為曆史長,所以習慣深,習慣深所以解放更覺費力。不說別的,中國女子先就忍就了幾千年身體方麵絕無理性可說的束縛,所以人家的解放是從思想作起點,我們先得從身體解放起。我們的腳還是咋天放開的,我們的胸還是正在開放中。事實上固然這一代的青年已經不至感受身體方麵的束縛,但不幸長時期的壓迫或束縛是要影響到血液與神經的組織的本體的。即如說腳,你們現有的固然是極秀美的天足,但你們的血液與纖維中,難免還留有幾十代纏足的鬼影。又如你們的胸部雖已在解放中,但我知道有的年輕姑娘們還不免感到這解放是一種可羞的不便。所以單說身體,恐怕也得至少到你們的再下去三四代才能完全實現解放,恢複自然發長的愉快與美。身體方麵已然如此,別的更不用說了。再說一個女子當然還不免做妻做母,單就生產一件事說,男性就可以無忌憚地對女性說“這你總逃不了,總不能叫我來替代你吧”!事實上的確有無數本來在學問或事業上已經走上路的女子,為了做妻做母的不可避免臨了隻能自願或不自願地犧牲光榮的成就的希望。這層的阻礙說要能完全去除,當然是不可能,但按現今種種的發明與社會組織與製度逐漸趨向合理的情形看,我們很可以設想這天然阻礙的不方便性消解到最低限度的一天。有了節育的方法,比如說,你就不必有生育,除了你自願,如此一個女子很容易在她幾十年的生活中勻出幾個短期間來盡她對人類的責任。還有將來家庭的組織也一定與現在的不同,趨勢是在去除種種不必要精力和消耗(如同美國就有新法的合作家庭,女子管家的擔負不定比男子的重,彼此一樣可以進行各人的事業)。所以問題倒不在這方麵。成問題的是女子心理上母性的牢不可破,那與男子的父性是相差得太遠了。我來舉一個例。近代最有名的跳舞家Isadora Duncan在她的自傳裏說她初次生產時的心理,我覺得她說得非常的真。在初懷孕時她覺得處處的不方便,她本是把她的藝術一舞—看得比她的生命都更重要的,她覺得這生產的犧牲是太無謂了。尤其是生產時感到極度的痛苦時(她的是難產),她是恨極了上帝叫女人擔負這慘毒的義務;她差一點死了。但等到她的孩子一下地,等到看護把一個稀小的噴香的小東西偎到她身旁去吃奶時,她的快樂,她的感激,她的興奮,她的母愛的激發,她說,簡直是不可名狀。在那時間她覺得生命的神奇與意義一這無上的創造一是絕對蓋倒一切的,這一相比她原來看作比生命更重要的藝術頓時顯得又小又淺,幾於是無所謂的了。在那時間把性的意識完全蓋沒了後天的藝術家的意識,上帝得了勝了!這,我說,才真是成問題,倒不在事實上三兩個月的身體的不便。這根蒂深而力道強的母性當然是人生的神秘與美的一個重要成分,但它多少總不免阻礙女子個人事業的進展。

所以按理論說男女的機會是在實在不易說成完全平等的,天生不是一個樣子你有什麼辦法?但我們也隻能說到此因為在一個女子,母的人格,母性的實現,按理是不應得與她個人的人格、個性的實現衝突的。除了在不合理的或迷信打底的社會組織裏,一個女子做了妻母再不能兼顧別的,她盡可以同時兼顧兩種以上的資格,正如一個男子的父性並不妨害他的個性。就說Duncan,她不能不說是一個母性特強(因為情感富強)的一個女子,但她事實上並不曾為戀愛與生育而至放棄她的藝術的追求。她一樣完成了她的藝術。此外做女子的不方便當然比男子的多,但那些都是比較不重要的。

我們國內的新女子是在一天天可辨認地長成,從數千年來有形與無形的束縛與壓迫中漸次透出性靈與身體的美與力,像一支在籜裏中透露著的新筍。在形的阻礙,雖則多,雖則強有力,還是比較容易克除的,無形的阻礙,心理上,意識與潛意識的阻礙,倒反需要更長時間與努力方有解脫的可能。分析地說,現社會的種種都還是不適宜於我們新女子的長成的。我再說一個例,比如演戲,你認識戲的重要,知道它的力量。你也知道你有舞台表演的天賦。那為你自己,為社會,你就得上舞台演戲去不是?這時候你就逢到了阻力。積極的或許你家庭的守舊與固執。消極的或許你覓不到相當的同誌與機會。這些就算都讓你過去,你現在到了另一個難關。有一個戲非你充不可,比如說,那碰巧是個壞人那是說按人事上習慣的評判,在表現藝術上是沒有這種區分的,藝術須要你做,但你開始躊躇了。說一個實例,新近南國社演的《沙樂美》,那不是一個貞女,也不是一個節婦。有一位俞女士,她是名門世家的一位小姐,去擔任主角。她隻知道她當前表現的責任。事實上她居然排除了不少的阻難而登台演那戲了。有一晚她正演到要熱慕地叫著“約翰我要親你的嘴”,她瞥見她的母親坐在池子裏前排瞪著怒眼望著她,她頓時萎了,原來有熱有力的意誌與詩句幾於囁嚅地勉強說過了算完事。她覺得她再也鼓不住她為藝術的一往的勇氣在她母親怒目的一視中,藝術家的她又萎成了名門世家事事依傍著愛母的小姐一藝術失敗了!習慣勝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