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絕的敲著,
直敲到野犬的呼聲漸漸稀了;
直敲到深樹中的貓頭鷹,
不唱他的“死的聖曲”了;
直敲到雄雞醒了;
百鳥鳴了;
直敲到草原中,
已有了牧羊兒歌聲;
直敲到屢經霜雪的枯草,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
表暴他困苦的顏色!
好了!
黑暗已死,
光明複活了!
我們怎樣?
歇手罷?
哦!
前麵還有二十五裏路!
光明啊!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們應當感謝你,
照著我們清清楚楚的做。
但是,
我們還有我們的目的;
我們不應當見了你便住手,
應當借著你的力,
分外奮勉,
清清楚楚地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
敲一程,進一程!
黑夜繼續著白晝,
黎明又繼續著黑夜,
又是白晝了,
正午了,
正午又過去了!
時間啊!
你是我們唯一的,真實的資產。
我們倚靠著你,
切切實實,
清清楚楚地做,
便不是你的戕賊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給了我們,
你的消損率是怎樣,
我們為著寶貴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體的一部分來想他,
隻是切切實實,
清清楚楚地做。
正午又過去了,
暮色又漸漸的來了,
然而是——
“好了!”
我們五個人,
一齊從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好了!”
那凍雲中半隱半現的太陽。
已被西方的山頂,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雲影,
淡赭色的殘陽,
混合起來,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們慈母的笑,
是她痛愛我們的苦笑!
她說: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達了!
你且歇息歇息罷!”
於是我們舉起我們的痛手,
揮去額上最後的一把冷汗;
且不知不覺的,
個個從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究竟的:
(是痛苦換來的)
“好了!”
“好了!”
我和四個撐船的,
同在燈光微薄的一張小桌上,
喝一杯黃酒,
是杯帶著胡桃滋味的家鄉酒。
人呢?——倦了。
船呢?——傷了。
木槌呢——斷了又修,修了又斷了。
但是七十裏路的堅冰?
這且不說,
便是一杯帶著胡桃滋味的家鄉酒,
用沾著泥與汗與血的手,
擎到嘴邊去喝,
請問人間: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
然而曾有幾人喝到了?
“好了!”
無數的後來者,
你聽見我們這樣的呼喚麼?
你若也走這一條路,
你若也走七十一裏,
那一裏的工作,
便是你們的。
你若說:
“等等罷!
也許還有人來替我們敲。”
或說:
“等等罷!
太陽的光力,
即刻就強了。”
那麼,
你真是糊塗孩子!
你竟忘記了你!
你心中感謝我們價七十裏麼?
這卻不必,
因為這是我們的事。
但是那一裏,
卻是你們的事。
你應當奉你的木槌為十字架,
你應當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禮,
……
你應當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鄉酒,
你應當從你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究竟的“好了!”
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