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冰(2 / 2)

冬冬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絕的敲著,

直敲到野犬的呼聲漸漸稀了;

直敲到深樹中的貓頭鷹,

不唱他的“死的聖曲”了;

直敲到雄雞醒了;

百鳥鳴了;

直敲到草原中,

已有了牧羊兒歌聲;

直敲到屢經霜雪的枯草,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

表暴他困苦的顏色!

好了!

黑暗已死,

光明複活了!

我們怎樣?

歇手罷?

哦!

前麵還有二十五裏路!

光明啊!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們應當感謝你,

照著我們清清楚楚的做。

但是,

我們還有我們的目的;

我們不應當見了你便住手,

應當借著你的力,

分外奮勉,

清清楚楚地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

敲一程,進一程!

黑夜繼續著白晝,

黎明又繼續著黑夜,

又是白晝了,

正午了,

正午又過去了!

時間啊!

你是我們唯一的,真實的資產。

我們倚靠著你,

切切實實,

清清楚楚地做,

便不是你的戕賊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給了我們,

你的消損率是怎樣,

我們為著寶貴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體的一部分來想他,

隻是切切實實,

清清楚楚地做。

正午又過去了,

暮色又漸漸的來了,

然而是——

“好了!”

我們五個人,

一齊從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好了!”

那凍雲中半隱半現的太陽。

已被西方的山頂,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雲影,

淡赭色的殘陽,

混合起來,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們慈母的笑,

是她痛愛我們的苦笑!

她說: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達了!

你且歇息歇息罷!”

於是我們舉起我們的痛手,

揮去額上最後的一把冷汗;

且不知不覺的,

個個從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究竟的:

(是痛苦換來的)

“好了!”

“好了!”

我和四個撐船的,

同在燈光微薄的一張小桌上,

喝一杯黃酒,

是杯帶著胡桃滋味的家鄉酒。

人呢?——倦了。

船呢?——傷了。

木槌呢——斷了又修,修了又斷了。

但是七十裏路的堅冰?

這且不說,

便是一杯帶著胡桃滋味的家鄉酒,

用沾著泥與汗與血的手,

擎到嘴邊去喝,

請問人間: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

然而曾有幾人喝到了?

“好了!”

無數的後來者,

你聽見我們這樣的呼喚麼?

你若也走這一條路,

你若也走七十一裏,

那一裏的工作,

便是你們的。

你若說:

“等等罷!

也許還有人來替我們敲。”

或說:

“等等罷!

太陽的光力,

即刻就強了。”

那麼,

你真是糊塗孩子!

你竟忘記了你!

你心中感謝我們價七十裏麼?

這卻不必,

因為這是我們的事。

但是那一裏,

卻是你們的事。

你應當奉你的木槌為十字架,

你應當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禮,

……

你應當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鄉酒,

你應當從你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究竟的“好了!”

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