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登陸 (10)(1 / 3)

我的為期三個月的工作也開始於這個冬天,那是管理文件和圖紙,我不太喜歡。但是其中一位韓國人金先生也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金先生,在國內時做IT manager(經理),太太是醫生,兩個孩子一個初中,一個高中,現在一家四口全靠金先生一個人工作。偶然發現我們住得很近,金先生主動讓我搭他的車,這樣我每天三個小時路上的時間縮短到一個小時,也不用大冬天每天5點多就出門了。我幾次提出分擔一些汽油費,他總是淡淡的一句:我不靠這個掙錢。偶爾因為誤巴士晚到,他會將車停在路邊等我。印象很深的是每天早晨六點半,正是路上的半個小時,他都準時收聽聖經節目,從無例外。我辭職時請朋友寫了一副書法送給他:海是龍世界,雲是鶴家鄉。

然而,這段時期留下深刻印象的卻是一位中國同胞,似乎永遠穿一件黑衣,不苟言笑。午餐時碰到會坐到一起聊天,隻是不甚投機,想想也許是他在公司地位較高,所以有距離感,因此愈發疏遠。轉眼到了五月初,我已經被York大學錄取,準備一開學就辭掉這份工作。記得是一個周五,午餐時間碰見這位中國同胞,就順便問他能不能將他太太的舊課本賣給我,因為我知道他太太早我一學期就讀於同一專業,他爽快地答應了。周一上班,心裏想著不知他帶沒帶課本來,手頭事情多,準備一有空就過去找他。

然而,正在車間裏腳不沾地地走過,一個同事叫住我,說要告訴我一個bad news(壞消息),我注意到已經有許多人圍在那裏了。我清楚地記著他的原話:Dear Jane,I have a bad news for you. Frank's wife killed herself(親愛的簡,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您。弗蘭克的妻子自殺了)。我愣了一下,似乎沒聽懂,請他重複。我不知道當時自己的反應,恐怕是嚇傻了。我覺得不能呼吸,手也開始發涼。那位同事一直攥著我的手,一迭聲地問著:Are you OK(你還好嗎)?我是公司第一個知道此消息的中國人,當我把消息告訴大家時,每個人都同我一樣震驚。

那是一段灰暗的記憶,張小姐自殺據說是因為不堪承擔巨大的學習負擔。她曾在前幾天用紅筆寫下一張字條:我將要結束York大學的學習!

這時又有別的消息,據說York的計算機教授幾乎失去理智了。

我陷入深深的迷茫,何去何從,我日日夜夜思考著這個問題,整個人處於恍惚之中。真的不知道最終是什麼力量促使我下了上學的決心,最後一天去公司上班是5月25日,我去每個辦公室告別,大家說了許多鼓勵的話。

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有同事來問:下周一為Frank的太太開追悼會,去不去?我立刻同意了,雖然我知道那是我第一天開始上學的日子。

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一輩子都記著那個日子:5月28日。那天我平生第一次去參加追悼會,第一天開始York的學習,那天也是我丈夫失去工作的日子,為什麼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同一天?隻是巧合嗎?還是上帝在考驗我的承受能力?

在殯儀館,我站在那年輕的沒有生命的軀體旁,失聲痛哭,心裏百感交集。在鮮花如茵的墓園,我們一群人聚集在火化室旁,目送那個曾經鮮活的生命在異國的天空化成煙,化成灰。在那個雨天,當一縷灰色的煙從煙囪冒出,有一些粉塵也輕輕飄落,我記得邊上有人用手揮了一下,而我,隻是靜靜佇立,已經麻木。

當這一切終於結束,同事將我拉上她的車,說直接送我去學校,我才發現離我的第一堂課隻有半個小時了。那位胖胖的女士一邊開車在高速路上飛馳,一邊騰出手拍拍我的大腿,讓我不要想得太多,要自信。她一直將我送到教學樓下,我向她致謝,然後下車,她也從另一邊下了車,繞過來,緊緊地擁抱我,祝我好運,並要求我畢業典禮時一定通知她,她要來為我祝賀。我的眼淚又一次湧了出來。

我就這樣兩眼通紅地走進教室,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一直低低地埋著頭,生怕別人看見我的眼睛。

晚上神情恍惚地回到家,卻發現應該正在上班的丈夫已經做好了晚飯,又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果然,我的丈夫失業了,就在今天。我很平靜,淡淡地說了句:也好,正好在家陪我,我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