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瞿秋白就這樣高呼口號為革命獻身,人們也許還不會這樣長久地懷念他研究他。他偏偏在臨死前又搶著寫了一篇《多餘的話》,這在一般人看來真是多餘。我們看他短短的一生鬥爭何等堅決:他在國共合作中對國民黨右派的批駁,在黨內對陳獨秀右傾路線的批判何等犀利;他主持八七會議,決定武裝鬥爭,永遠功彪史冊;他在監獄中從容鬥敵,最後英勇就義,泣天地動鬼神。這是一個多麼完整的句號。但是他不肯,他覺得自己實在渺小,實在愧對黨的領袖這個稱號,於是用解剖刀,將自己的靈魂仔仔細細地剖析了一遍。別人看到的他是一個光明的結論,他在這裏卻非要說一說這光明之前的暗淡,或者光明後麵的陰影。這又是一種驚人的平靜。就像敵人要給他治病時,他說,不必了。他將生命看得很淡。現在為了做人,他又將虛名看得很淡。他認為自己是從紳士家庭,從舊文人走向革命的,他在新與舊的鬥爭中受著煎熬,在文學愛好與政治責任的抉擇中受著煎熬。他說以後舊文人將再不會有了,他要將這個典型、這個痛苦的改造過程如實地錄下,獻給後人。他說過:“光明和火焰從地心裏鑽出來的時候,難免要經過好幾次的嚐試,試探自己的道路,鍛煉自己的力量。”他不但解剖了自己的靈魂,在這《多餘的話》裏還囑咐死後請解剖他的屍體,因為他是一個得了多年肺病的人。這又是他的偉大,他的無私。我們可以對比一下,世上有多少人都在塗脂抹粉,挖空心思地打扮自己的曆史,極力隱惡揚善。特別是一些地位越高的人越愛這樣做,別人也幫他這樣做,所謂為尊者諱。而他卻不肯。作為領袖,人們希望他內外都是徹底的鮮紅,而他卻固執地說,不,我是一個多重色彩的人。在一般人是把人生投入革命,在他是把革命投入人生,革命是他人生實驗的一部分。當我們隻看他的事業,看他從容赴死時,他是一座平原上的高山,令人崇敬;當我們再看他對自己的解剖時,他更是一座下臨深穀的高峰,風鳴林吼,奇絕險峻,給人更多的思考。他是一個內心既縱橫交錯,又坦蕩如一張白紙的人。
我在這間舊祠堂裏,一年年地來去,一次次地徘徊。我想象著當年門前的小河,河上來往覓渡的小舟。秋白就是從這裏出發,到上海辦學,去會魯迅;到廣州參與國共合作,去會孫中山;到蘇俄去當記者,去參加共產國際會議;到漢口去主持八七會議,發起武裝鬥爭;到江西蘇區去,主持教育工作。他生命短促,行色匆匆。他出門登舟之時一定想到“野渡無人舟自橫”,想到“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那是一種多麼悠閑的生活,多麼美的詩句,是一個多麼寧靜的港灣。他在《多餘的話》裏一再表達他對文學的熱愛,他多麼想靠上那個碼頭。但他沒有,直到臨死的前一刻他還在探究生命的歸宿。他一生都在覓渡,可是到最後也沒有傍到一個好的碼頭,這實在是一個悲劇。但正是這悲劇的遺憾,人們才這樣以其生命的一倍、兩倍、十倍的歲月去紀念他。如果他一開始就不鬧什麼革命,隻要隨便拔下身上的一根汗毛,悉心培植,他也會成為著名的作家、翻譯家、金石家、書法家或者名醫。梁實秋、徐誌摩現在不是尚享後人之饗嗎?如果他革命之後,又撥轉船頭,退而治學呢,仍然可以成為一個文壇泰鬥。與他同時代的陳望道,本來是和陳獨秀一起籌建共產黨的,後來退而研究修辭,著《修辭學發凡》,成了中國修辭第一人,人們也記住了他。可是秋白沒有這樣做。就像一個美女偏不肯去演戲,一個高個兒男子偏不肯去打籃球。他另有所求,但又求而無獲,甚至被人誤會。一個人無才也就罷了,或者有一分才幹成了一件事也罷了。最可惜的是他有十分才隻幹成了一件事,甚而一件也沒有幹成,這才叫後人惋惜。你看嶽飛的詩詞寫得多好,他是有文才的,但世人隻記住了他的武功。辛棄疾是有武才的,他年輕時率一萬義軍反金投宋,但南宋政府不用他,他隻能“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後人也隻知他的詩才。瞿秋白以文人為政,又因政事之敗而反觀人生。如果他隻是慷慨就義再不說什麼,也許他早已沒入曆史的年輪。但是他又說了一些看似多餘的話,他覺得探索比到達更可貴。當年項羽兵敗,雖前有渡船,卻拒不渡河。項羽如果為劉邦所殺,或者他失敗後再渡烏江,都不如臨江自刎這樣留給曆史永遠的回味。項羽麵對生的希望卻舉起了一把自刎的劍,秋白在將要英名流芳時卻舉起了一把解剖刀,他們都把行將定格的生命的價值又推上了一層。
哲人者,寧肯舍其事而成其心。
秋白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