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先看一段他早期的文字,這是他一九一六年在遊學的路上寫給友人的信:
今朝九鍾抵岸,行七十裏,宿銀田市。……一路景色,彌望青碧,池水清漣,田苗秀蔚,日隱煙斜之際,清露下灑,暖氣上蒸,嵐采舒發,雲霞掩映,極目遐邇,有如畫圖。今夕書此,明日發郵……欲以取一笑為快,少慰關垂也。
《致蕭子升信》
這封手書與王維的《山中與裴秀才迪書》、徐霞客的《三峽》相比如何?其文字清秀不分伯仲。我們再看他在抗日時期的《祭黃帝陵》:
赫赫始祖,吾華肇造;胄衍祀綿,嶽峨河浩。聰明睿智,光被遐荒;建此偉業,雄立東方。世變滄桑,中更蹉跌;越數千年,強鄰蔑德。琉台不守,三韓為墟;遼海燕冀,漢奸何多。以地事敵,敵欲豈足;人執笞繩,我為奴辱。懿維我祖,命世之英;涿鹿奮戰,區宇以寧。豈其苗裔,不武如斯;泱泱大國,讓其淪胥。東等不才,劍屨俱奮;萬裏崎嶇,為國效命。頻年苦鬥,備曆險夷;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各黨各界,團結堅固;不論軍民,不分貧富。民族陣線,救國良方;四萬萬眾,堅決抵抗。民主共和,改革內政;億兆一心,戰則必勝。還我河山,衛我國權;此物此誌,永矢勿諼。經武整軍,昭告列祖;實鑒臨之,皇天後土。尚饗!
從此文我們可以看出他深厚的古文根底。毛在延安接受斯諾采訪時說,他學習韓愈文章是下過苦功的,如果需要,他還可以寫出一手好古文。我們看他早期的文字何等的典雅。但是為了鬥爭的需要、時代的需要,他放棄了自己熟悉的文體,學會了使用最通俗的文字。他說講話要讓人懂,反對使用“霓裳”之類的生僻詞。請看這一段:
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還要和全國大多數人民走這一條路。我們今天已經領導著有九千一百萬人口的根據地,但是還不夠,還要更大些,才能取得全民族的解放。
《為人民服務》
再看這一段:
此間首長們指示地方各界切勿驚慌,隻要大家事前有充分準備,就有辦法避開其破壞,誘敵深入,聚而殲之。今春敵擾河間,因我方事前毫無準備,受到部分損失,敵部亦被其逃去。此次務須全體動員對敵,不使敢於冒險的敵人有一兵一卒跑回其老巢。
新華社消息《華北各首長號召保石沿線人民準備迎擊蔣傅軍進擾》
你看“走到一起”“還不夠”“切勿驚慌”“就有辦法”等等,這完全是老百姓的語言,是一種麵對麵的告誡、談心。雖是大會講話、新聞電稿,卻通俗到明白如話。但是典雅並沒有丟掉,他也有許多文字端莊、嚴謹,氣貫長虹的文章,如:
奪取全國勝利,這隻是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如果這一步也值得驕傲,那是比較渺小的,更值得驕傲的還在後頭。在過了幾十年之後來看中國人民民主革命的勝利,就會使人們感覺那好像隻是一出長劇的一個短小的序幕。劇是必須從序幕開始的,但序幕還不是高潮。中國的革命是偉大的,但革命以後的路程更長,工作更偉大,更艱苦。這一點現在就必須向黨內講明白,務必使同誌們繼續地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務必使同誌們繼續地保持艱苦奮鬥的作風。我們有批評和自我批評這個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武器。我們能夠去掉不良作風,保持優良作風。我們能夠學會我們原來不懂的東西。我們不但善於破壞一個舊世界,我們還將善於建設一個新世界。中國人民不但可以不要向帝國主義者討乞也能活下去,而且還將活得比帝國主義國家要好些。
《在中國共產黨第七屆中央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上的報告》
而更多的時候卻是“既上得廳堂,又下得廚房”,亦莊亦諧,輕鬆自如。如:
若說:何以對付敵人的龐大機構呢?那就有孫行者對付鐵扇公主為例。鐵扇公主雖然是一個厲害的妖精,孫行者卻化為一個小蟲鑽進鐵扇公主的心髒裏去把她戰敗了。柳宗元曾經描寫過的“黔驢之技”,也是一個很好的教訓。一個龐然大物的驢子跑進貴州去了,貴州的小老虎見了很有些害怕。但到後來,大驢子還是被小老虎吃掉了。我們八路軍新四軍是孫行者和小老虎,是很有辦法對付這個日本妖精或日本驢子的。目前我們須得變一變,把我們的身體變得小些,但是變得更加紮實些,我們就會變成無敵的了。
《一個極其重要的政策》
“文章五訣”形、事、情、理、典,毛文是最好的典範。不管是論文、講話、電稿等何種文體,他都能隨手抓來一個形象,借典說理或借事言情,深入淺出。毛文開創了政論文從未有的生動局麵,工人農民看了不覺為深,專家教授讀了不覺為淺。他之前這樣的人物不多,他之後這樣的領袖也還沒有出現。
毛澤東是有大誌的人,他永遠有追求不完的目標。其中一個目標就是放下身段,當一個行吟的詩人,當一個作家。他多次說過要學徐霞客,要順著長江、黃河把祖國大地丈量一遍。他又是一個好鬥爭的人,他有一句名言:“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其實除了天、地、人,他的革命生涯中還有一個鬥爭對象,就是文風。他對群眾語言、古典語言是那樣地熱愛,對教條主義的語言、官僚主義的語言是那樣地憎恨。延安“整風運動”中,他把文風與學風、黨風並提,討伐“黨八股”,給它列了八大罪狀,說它是對五四運動的反動,是不良黨風的最後一個“防空洞”。新中國成立之初《人民日報》發表長篇社論,號召正確使用祖國語言,他在改稿時特別加了一句:“我們的同誌中,我們的黨政軍組織和人民團體的工作人員中,我們的文學家教育家和新聞記者中,有許多是精通語法、會寫文章、會寫報告的。這些人既然能夠做到這一步,為什麼我們大家不能做到呢?當然是能夠的。”(《人民日報》一九五一年六月六日)後來我們漸漸機關化了,文件假、大、空的語言多了,毛對此極為反感,甚至是憤怒,他嚴厲要求領導幹部親自寫文章,不要秘書代勞,他批評那些空洞的官樣文字:“講了一萬次了,依然紋風不動,靈台如花崗之岩,筆下若玄冰之凍。哪一年稍稍鬆動一點,使讀者感覺有些春意,因而免於早上天堂,略為延長一年兩年壽命呢?”(一九五八年九月二日的一封信)他是一輩子都在和“黨八股”的壞文風做鬥爭的。可惜他沒有看到現在文風之江河日下,“假大空”之登峰造極,否則他會拍案大罵,或者會被活活氣死的。
功過與才藝
毛澤東是一個偉大的人物,又是一個有錯、有過的人物,這在官方已有黨中央的《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從文章方麵說,毛也是成也文章,敗也文章。他以大氣魄寫過許多好文章,但也寫了氣勢不小的《炮打司令部》,發動了“文革”。他相信文章能指揮全黨,調動天下。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時,“人民公社”“大躍進”的敗象已露,他仍大聲宣布要親自寫一篇一萬字的《人民公社萬歲》。他辛辣幽默,痛斥反動與落後,但後來卻以自己的錯誤來諷刺別的同誌的正確,如挖苦反冒進的周恩來寫不出“躍進”文章;說不願加快合作化的鄧子恢是“小腳女人”;他善用典故,卻在廬山會議上借枚乘的《七發》來嘲笑反對“大躍進”的張聞天是發瘧疾病,等等。這些都白紙黑字地給後人留下了話柄。曆史很有意思,總是把一個大人物推到最高的位置,讓他最大限度地發揮他的才智,建功立業,卻又給他權力,讓他有條件去犯大錯誤。
毛的功過自有評說,我們這裏要說的是勿讓功過掩蓋了他的才藝,勿因情感好惡忽略了他的文章。比如他的書法,大多數人都能認同。因為書法更偏重於形式藝術,離內容較遠。其實文章寫作也是一門藝術,也有許多形式方麵的規律和技巧。毛澤東是職業政治家,但是死後的毛澤東並不全靠政治吃飯。“文章千古事,紗帽一時新。君看青史上,官身有幾人?”不像我們現在的許多幹部,退休後一沒有會開,就坐臥不寧,無所適從。其實這也不是個新問題,就是古代的皇帝、宰相(他們也是職業政治家)也分兩種,有的人亡政息,有的死後還活在他的業餘生活中或者藝術王國裏。這與他們的政績沒有多大關係。如魏武帝的詩、李後主的詞、宋徽宗的畫,還有範仲淹的《嶽陽樓記》。藝術就是藝術。當年駱賓王曾起草了《為李敬業討武曌檄》,武則天看後鼻子都氣歪了,但還是忍不住誇獎是好文章。文章的最後一句“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名傳後世,抗戰時毛澤東還將它作了社論的標題。駱武之爭,人們早已忘記,而這篇文章卻成了檄文的樣板。可見文章是一門獨立的學問。
細讀毛澤東的文章,特別是他的獨特的語言風格,足可自立為一門一派,隻可惜常被政治所掩蓋。今年是毛澤東誕辰一百二十周年,紅塵過後,斯人遠去,還有必要靜下心來研究一下他的文章。這至少有兩個用處。一是專門搞寫作的人可從中汲取一點營養,特別是注意補充一點文章外的功夫,好直起文章的腰杆;二是身在高位的人向他學一點寫作,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能增加領導的魅力。打天下靠筆杆子,治天下更要靠筆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