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文章大家毛澤東(2 / 3)

孫悟空在他筆下,一會兒比作智慧化身,鑽入鐵扇公主的肚子裏;一會兒比作敵人,跑不出人民這個如來佛的手心。一九三八年四月在抗大的一次講話中,他甚至還從唐僧的堅定、八戒的吃苦、孫悟空的靈活中概括出了八路軍、新四軍的“三大作風”。像這樣重要的命題,這樣大的方針他都能從典故中輕鬆地順手拈來,從容化出。所以他的報告總是聽者雲集,歡聲笑語,毫無理論的枯澀感。他是真正把古典融於現實,把實踐融進了理論。

三是為了增加文章的渲染效果,隨手拿來一典,妙趣橫生。

在《別了,司徒雷登》中他這樣來寫美國對華政策的破產:“總之是沒有人去理他,使得他‘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沒有什麼事做了,隻好挾起皮包走路。”這裏用了中國古典散文名篇《陳情表》裏的句子。司徒雷登那個孤立、無奈、可憐的樣子,永遠定格在中國人的記憶中了。就司氏本人來說,他對中國還是很有感情的,也為中國特別是為中國的教育事業做了不少好事。但陰差陽錯,他在曆史變革的關鍵時刻扮演了一個特殊角色,也就隻好背上了這個形象。

毛的用典是出於行文之必需,絕不賣弄,不故作高深地掉書袋。他是認真地研究並消化了經典的,甚至認真到考據癖的程度。如一九五八年劉少奇談到賀知章的詩《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以此來說明唐代在外為官不帶家眷。毛為此翻了《舊唐書》《全唐詩話》,然後給劉寫信說:

唐朝未聞官吏禁帶眷屬事,整個曆史也未聞此事。所以不可以“少小離家”一詩便作為斷定古代官吏禁帶眷屬的充分證明。自從聽了那次你談到此事以後,總覺不甚妥當。請你再考一考,可能你是對的,我的想法不對。睡不著覺,偶觸及此事,故寫了這些,以供參考。

現在廬山圖書館還保存有毛在廬山會議期間的借書單,從《廬山誌》《昭明文選》《魯迅全集》到《安徒生童話》,內容極廣。這裏引出一個問題:一個領袖首先是一個讀書人,一個讀了很多書的人,一個熟悉自己民族典籍的人。他應該是一個博學的雜家,隻是一方麵的專家不行;隻讀自然科學不行,要讀社會科學,讀曆史,讀哲學。因為領導一個集團、一場鬥爭、一個時代靠的是戰略思維、曆史案例、鬥爭魄力和人格魅力。這些隻有到曆史典籍中去找,在數理化中和單一專科中是找不到的。一個不會自己母語的公民不是合格的公民,一個不熟悉祖國典籍的領袖是不合格的領袖。

諷刺與幽默

毛文的第三個特點是充滿辛辣的諷刺和輕鬆的幽默。不裝不假,見真人性。

人一當官就易假,就要端個架子,這是官場的通病。越是大官,架子越大,越不會說話。毛是在黨政軍都當過一把手的,仍然嬉笑怒罵,這不容易。當然他的身份讓他有權這樣,但許多人就是灑脫不起來。權力不等於才華。毛的文章雖然都是嚴肅重要的指示、講話、決定、社論等,又都是在殘酷的戰爭環境中生成的,但是並不死板,並不壓抑。透過硝煙,我們隨處可見文章中對敵辛辣的諷刺和對自己人幽默的談吐。諷刺和幽默都是輕鬆的表現,是舉重若輕。我可以用十二分的力打倒你,但我不用,我隻用一根銀針輕刺你的穴道,你就酸痛難忍,哭笑不得,撲身倒地,這是諷刺;我可以用長篇大論來闡述明白一個問題,但我不用,我隻用一個笑話就妙解其理,讓你在輕鬆愉快中茅塞頓開,這是幽默。總之是四兩撥千斤。這是一個領袖對自己的事業、力量和韜略有充分信心的表現。毛曾自信地說:“我們的事業是正義的。正義的事業是任何敵人也攻不破的。”

我們先看他的諷刺。對國民黨不敢發動群眾抗戰,毛在新聞稿中說:

可是國民黨先生們啊,這些大好河山,並不是你們的,它是中國人民生於斯、長於斯、聚族處於斯的可愛的家鄉。你們國民黨人把人民手足緊緊捆住,敵人來了,不讓人民自己起來保衛,而你們卻總是“虛晃一槍,回馬便走”。

《衡陽失守後國民黨將如何?》

遼沈戰役敵軍大敗,毛這樣為新華社寫消息:

從十五日至二十五日十一天內,蔣介石三至沈陽,救錦州,救長春,救廖兵團,並且決定了所謂“總退卻”,自己住在北平,每天睜起眼睛向東北看著。他看著失錦州,他看著失長春,現在他又看著廖兵團覆滅。總之一條規則,蔣介石到什麼地方,就是他的可恥事業的滅亡。

《東北解放軍正舉行全線進攻》

他諷刺黨八股像“懶婆娘的裹腳,又長又臭”,是“隻有死板板的幾條筋,像癟三一樣,瘦得難看,不像一個健康的人”。真是個漫畫高手。

我們再看他的幽默。毛一生擔軍國之重任,不知經曆了多少危急關頭、艱難局麵,但在他的筆下常常是付之一笑,用太極推手輕鬆化開,這不容易。長征是人類史上少有的苦難曆程,毛卻樂觀地說:“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於今,曆史上曾經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嗎?”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到文化的重要時他說:“我們有兩支軍隊,一支是朱(德)總司令的,一支是魯(迅)總司令的。”(正式發表時改為“拿槍的軍隊”和“文化的軍隊”)。他在對斯諾講到自己的童年時風趣地說:“我家分成兩‘黨’。一個就是我的父親,是‘執政黨’。‘反對黨’由我、我母親和弟弟組成。”斯諾聽得哈哈大笑。

關於社會主義經濟這樣大的理論問題,他說:

搞社會主義不能使羊肉不好吃,也不能使南京板鴨、雲南火腿不好吃,不能使物質的花樣少了,布匹少了,羊肉不一定照馬克思主義做,在社會主義社會裏,羊肉、鴨子應該更好吃,更進步,這才體現出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進步,否則我們在羊肉麵前就沒有威信了。社會主義一定要比資本主義還要好,還要進步。

《一九五六年在知識分子會議上的講話》

一九三九年七月七日,他對即將上前線的陝北公學(即後來的華北聯合大學)師生講話,以《封神演義》故事作比:

薑子牙下昆侖山,元始天尊贈了他杏黃旗、四不像、打神鞭三樣法寶。現在你們出發上前線,我也贈給你們三樣法寶,這就是:統一戰線、武裝鬥爭、黨的建設。

這是比興手法,隻借“三樣法寶”的字麵同一性。一九五七年他在對我留蘇學生講話時說:“現在的世界形勢是東風壓倒西風。”這也是借《紅樓夢》裏林黛玉的話,與原意無關,隻借“東風”“西風”這個字意。文章有意蕩開去,顯得開闊、輕鬆,好似從遠處往眼前要說的這個問題上搭了一座引橋。魯迅先生也曾有這樣的用法:

還有一種特別的丸藥:敗鼓皮丸。這“敗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舊鼓皮做成;水腫一名鼓脹,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它。清朝的剛毅因為憎恨“洋鬼子”,預備打他們,練了些兵稱作“虎神營”,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這道理。

《父親的病》

毛是很推崇魯迅的,他深得其筆法。

尖銳的諷刺,見棱見角,說明他眼光不凡,總是能看到要害;輕鬆幽默的談吐,不慌不忙,說明他的肚量和睿智,肚子裏有貨。中共早期的領袖有此才,二戰時的國際領袖也有此才,如丘吉爾就以幽默聞名。戰後英國國會通過提案,擬塑一尊丘吉爾的銅像,置於公園。丘吉爾回絕道:“多謝大家的好意,我怕鳥兒會在我的頭上拉屎,還是請免。”新中國成立後全國人大擬決議給毛澤東授大元帥銜,毛說:“我穿上你那個元帥服怎麼下基層,免了吧。”毛之後中國的掌舵人鄧小平也是幽默的。一九七八年十月鄧訪問日本,這是一次打破僵局、恢複邦交、學習先進的破冰之旅,任務很重。鄧說,我來目的有三,一是互換條約,二是看看老朋友,三是像徐福一樣,來尋“仙草”的。日本人聽得笑了起來。他們給鄧最好的接待,給他看最先進的技術和管理。苦難出人才,時勢造英雄,這是一種多麼拿得起、放得下的瀟灑。我們常說,領袖也是人,但領袖必須是一個有個性、有魅力的真實的人,照葫蘆畫瓢是當不了領袖的。

通俗與典雅

毛文的第四個特點是通俗與典雅完美地結合。記得我第一次接觸毛的文章,是在中學的曆史課堂上,沒耐心聽課,就去翻書上的插圖,看到《新民主主義論》的影印件,如螞蟻那麼小的字,一下就被它的開頭幾句所吸引:“抗戰以來,全國人民有一種欣欣向榮的氣象,大家以為有了出路,愁眉鎖眼的姿態為之一掃。但是近來的妥協空氣,反共聲浪,忽又甚囂塵上,又把全國人民打入悶葫蘆裏了。”我不覺眼前一亮,一種莫名的興奮,這是一種從未見過的文字,說不清是雅,是俗,隻覺得新鮮,很美。放學後就回家找來大人的《毛澤東選集》讀。我就是這樣沿著山花爛漫的曲徑小路,一步一步直到政治大山的深處。

毛澤東是鄉間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又是戰火中鍛煉出來的領袖。在學生時期他就受過嚴格的古文訓練,後來在長期的鬥爭生涯中,一方麵和工農兵廝磨在一起,學習他們的語言;一方麵又手不釋卷,和各種書,如文學書籍、小說、詩詞、曲賦、筆記纏裹在一起,須臾不離。他寫詩、寫詞、寫賦、作對,寫新聞稿和各種報告、電稿。如果拋開他的軍事、政治活動不說,他完全夠得上一個文人,就像中共的早期領袖李大釗、陳獨秀、瞿秋白一樣。毛與他們的不同是又多了與工農更密切的接觸。所以毛的文章典雅與通俗共存,樸實與浪漫互見。時常有鄉間農民的口語,又能見到唐詩、宋詞裏的句子。忽如老者炕頭說古,娓娓道來;又如詩人江邊行吟,感天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