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毛澤東誕辰一百二十周年,他離開這個世界也已三十七年。政聲人去後,塵埃落定,對他的功過已有評說,以後也許還會爭論下去。但對作為文章家的他還研究不夠,這筆財富有待挖掘。毛說革命奪權靠槍杆子和筆杆子,但他自己卻從沒有拿過槍杆子。他手下有十元帥、十大將,一千多個將軍(一九五五年第一次授銜將官以上一千零五十二人),從井岡山起兵到定都北京,抗日、驅蔣、抗美,談笑間強敵灰飛煙滅,何等瀟灑。打仗,他靠的是指揮之能,馭將用兵之能。但筆杆子倒是一輩子須臾不離手,毛筆、鋼筆、鉛筆,筆走龍蛇驚風雨,白紙黑字寫春秋。雖然他身邊也有幾個秀才,但也隻是伺候筆墨,實在不能為之捉刀。他那種風格,那種語言,那種做派,是浸到骨子裏,溢於字表,穿透紙背的,隻有他才會有。中國是個文章的國度,青史不絕,文章不絕。向來說文章有漢司馬、唐韓柳、宋東坡、清康梁,群峰逶迤,連綿不絕。毛澤東算得一個,也是文章群山中一座巍峨的險峰。
思想與氣勢
毛文的特點首在磅礴淩厲的氣勢。毛是政治家、思想家,不同於文人雕蟲畫景,對月說愁,他是將政見、思想發之於文章,又借文章來平天下的。
陸遊說:“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文章之勢是文章之外的功夫,是作者的胸中之氣、行事之勢。勢是不能強造假為的,得有大思想、真城府。我在《美文是怎樣寫成的》一文中曾說到古今文章家有兩種,一是純文人,一是政治家。文人之文情勝於理,政治家之文理勝於情。理者,思想也。寫文章,說到底是在拚思想。隻有政治家才能總結社會規律,借曆史交替、風雲際會、群雄逐鹿之勢,納雷霆於文字,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宣揚自己的政見。毛文屬這一類。這種文字不是用筆寫出來的,是作者全身心社會實踐的結晶。勞其心,履其險,礪其誌,成其業,然後發之為文。文章隻是他事業的一部分,如冰山之一角,是虎之須、鳳之尾。我們可以隨便舉出一些段落來看毛文的氣勢:
我們中華民族原有偉大的能力!壓迫愈深,反動愈大,蓄之既久,其發必速,我敢說一句怪話,他日中華民族的改革,將較任何民族為徹底。中華民族的社會,將較任何民族為光明。中華民族的大聯合,將較任何地域任何民族而先告成功。諸君!諸君!我們總要努力!我們總要拚命的向前!我們黃金的世界,光華燦爛的世界,就在前麵!
《民眾的大聯合》
這還是他在中國共產黨成立前的五四時期,剛要踏入“江湖”的文章,真是鴻鵠一飛便有千裏之誌。明顯看出,這裏有梁啟超《少年中國說》的影子。文章的氣勢來源於對時代的把握,毛在新中國成立前的每個曆史時期都能高瞻遠矚,甚至力排眾議地發出振聾發聵之聲。
當黨內外對農民運動有動搖和微詞時,他大聲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井岡山時期,革命處於低潮時,他甚至用詩一樣的浪漫語言預言革命高潮的到來:“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杆尖頭了的一隻航船,它是立於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於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當抗日戰爭處在最艱苦的相持階段,許多人苦悶、動搖時,他發表了著名的《論持久戰》,指出:“武器是戰爭的重要的因素,但不是決定的因素,決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力量對比不但是軍力和經濟力的對比,而且是人力和人心的對比。”“抗日戰爭是持久戰,最後勝利是中國的——這就是我們的結論。”
你再看解放戰爭中他為新華社寫的新聞稿:
英勇的人民解放軍二十一日已有大約三十萬人渡過長江。渡江戰鬥於二十日午夜開始,地點在蕪湖、安慶之間。國民黨反動派經營了三個半月的長江防線,遇著人民解放軍好似摧枯拉朽,軍無鬥誌,紛紛潰退。長江風平浪靜,我軍萬船齊放,直取對岸,不到二十四小時,三十萬人民解放軍即已突破敵陣,占領南岸廣大地區,現正向繁昌、銅陵、青陽、荻港、魯港諸城進擊中。人民解放軍正以自己的英雄式的戰鬥,堅決地執行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命令。
《我三十萬大軍勝利南渡長江》
我軍“摧枯拉朽”,敵軍“紛紛潰退”“長江風平浪靜”。你看這氣勢,是不是有《過秦論》中秦王振四海、製六合的味道?再看他在一九四九年第一屆政協會議上的致辭:
諸位代表先生們,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感覺,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將寫在人類的曆史上,它將表明:占人類總數四分之一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讓那些內外反動派在我們麵前發抖吧,讓他們去說我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吧,中國人民的不屈不撓的努力必將穩步地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是一個勝利者的口吻,時代巨人的口吻。新中國成立後美國搞核訛詐,他說:“帝國主義及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古今哪一個文章家有這樣的氣勢!
從上麵所舉毛澤東不同時期的文章中,能看出他對自己的事業充滿信心。為文要有丹田之氣,不可裝腔作勢。古人論文,講氣,氣貫長虹,力透紙背。韓愈搞古文運動,就是要恢複漢文章的質樸之氣,他每為文前先讀一遍司馬遷的文章,為的是借一口氣。以後人們又推崇韓文,再後又推崇蘇東坡文,都有雄渾、汪洋之勢。蘇東坡說:“吾文如萬斛泉湧,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裏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他們的文章之所以有氣勢,是因為有思想,有個性的思想。毛澤東的文章也有思想,而且是時代的思想,曾是一個先進的政黨、一支戰無不勝的隊伍的思想,與之不可同日而語。毛澤東也論文,他不以泉比,而是以黃河來比:“文章須蓄勢。河出龍門,一瀉至潼關。東屈,又一瀉至銅瓦。再東北屈,一瀉斯入海。……行文亦然。”毛在《講堂錄》中說:“才不勝今人,不足以為才;學不勝古人,不足以為學。”無論才學,他都是立誌要超今人和古人的。如果說蘇文如泉之湧,他的文章就是海之波濤了。
說理與用典
毛文的第二個特點是知識淵博,用典豐富。
中國傳統的治學方法重在繼承,從小孩子入私塾那一天起就背書,先背了一車經典、寶貝入庫,以後用時再一件一件拿出來。毛澤東正當五四前後,新舊之交,是受過這種訓練的。他自述其學問,從孔夫子、梁啟超到拿破侖,什麼都讀。作為黨的領袖,他的使命是從外國借來馬克思主義,領導中國人民推翻一個舊中國。要讓中國的民眾和他領導的幹部懂得他的思想,就需要用中國人熟悉的舊知識和人民的新實踐去注解,就是他常說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這是一件真本事、大本事,要革命理論、傳統知識和革命實踐三樣皆通,缺一不可。特別要對中國的傳統典籍爛熟於心,還能翻新改造,結合當前的實際。在毛澤東的書中我們幾乎隨處可見他恰到好處的用典。
這有三種情況。一是從典籍中找根據,證目前之理,比如在《為人民服務》中引司馬遷的話:
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中國古時候有個文學家叫作司馬遷的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張思德同誌是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還要重的。
這是在一個戰士的追悼會上的講話,作為領袖,除表示哀悼之外,還要闡明當時為民族大業犧牲的意義。他一下拉回兩千年前,解釋我們這個民族怎樣看待生死。你看,司馬公有言,自古如此,你不能不信,一下增加了文章的厚重感。司馬遷的這句話也因毛的引用而被賦予了新的含義,更廣為流傳。忠、孝、仁、義是中國傳統的道德觀。毛引用它卻這樣給以新的解釋:
要特別忠於大多數人民,孝於大多數人民,而不是忠孝於少數人。對大多數人有益處的,叫作仁;對大多數人利益有關的事情處理得當,叫義。對農民的土地問題、工人的吃飯問題處理得當,就是真正的行仁義。
《關於國民精神總動員的號召》
這就是政治領袖和文章大家的功力:能借力發力,翻新經典,為己所用;既弘揚了民族文化,又普及了經典知識。
二是到經典中找方法,以之來比喻闡述一種道理。
毛的文章大部分是論說文,是說給中國的老百姓或中低層幹部聽的。所以搬出中國人熟悉的故事,以典證理成了他常用的方法。這個典不一定客觀存在,但它的故事家喻戶曉,蘊含的道理顛撲不破。如七大閉幕詞這樣重要的文章,不但行文簡短,隻有千數字,而且還講了一個《愚公移山》的寓言故事,真是一典扛千斤。毛將《水滸傳》《西遊記》《三國演義》這些文學故事當哲學、軍事教材來用,深入淺出,生動活潑。他在《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中這樣來闡述戰爭中的戰略戰術:
誰人不知,兩個拳師放對,聰明的拳師往往退讓一步,而蠢人則其勢洶洶,劈頭就使出全副本領,結果卻往往被退讓者打倒。《水滸傳》上的洪教頭,在柴進家中要打林衝,連喚幾個“來”“來”“來”,結果是退讓的林衝看出洪教頭的破綻,一腳踢翻了洪教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