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十月十八日他被勒令從即日起不得再用“張聞天”三個字,而被化名“張普”流放到廣東肇慶。在肇慶的五年是他生命的末期,也是他思想的光輝頂點。“文革”中關押“走資派”或“反動權威”的地方叫“牛棚”,季羨林就專有一本書名《牛棚雜憶》。而現在軟禁張聞天的這個小山坡就叫“牛岡”,比牛棚大一點,但仍不得自由。後來張的夫人劉英回憶那段日子說:“沒有熟人,沒有電話,部隊設崗‘警衛’我們的住所。從‘監護’到‘遣送’,我們隻不過是從四壁密封的黑房換進了沒有柵欄的‘鳥籠’。就這樣我們被拋棄在一邊,開始了長達六年孤寂的流放生活。”張聞天像一個摔跤手,被人摔倒後又扔到台下,但他並不急著爬起來,他暫時也無力起身,就索性讓自己安靜一會兒,躺在那裏看著天上的流雲,聽著耳邊的風聲,回憶著剛才雙方的一招一式,探究著更深一層的道理。一個有曆史責任感的政治家總是把自己作為一種元素,放在社會這個大燒瓶裏進行著痛苦的實驗。他把魯迅的兩段話抄在卡片上,置於案頭:
隻要能培一朵花,就不妨做做會朽的腐草。
革命者為達目的,可用任何手段的話,我是以為不錯的。所以即使因為我罪孽深重,革命文學的第一步,必須拿我來開刀,我也敢於咬著牙關忍受。殺不掉,我就退進野草裏,自己舔盡了傷口上的血痕,絕不煩別人敷藥。
他每日聽著高音喇叭裏的最高指示,感受著“文革”的喧囂,回憶著自己忽上忽下、國內國外的經曆,思考著黨、國家、民族的前途。他本來就是一個思想家,在以往的每一個崗位上都有新思想的萌芽破土而出,寫成調查報告或文章送毛,送中央。涓流歸海,竭誠為黨。他希望這個新芽能長成大樹,至於這樹姓張還是姓黨,或者姓毛,他都不在乎。思考和寫作已經成了他生活的慣性,成了他自覺為黨工作的一部分,但現在“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他明白不會再有人聽他的什麼建議,也沒有地方發表他的文章,寫作隻是為了探求真理。他隻求無愧生命,無愧青史。正像一首詩所說的:
能工作時就工作,
不能工作時就寫作。
二者皆不能,
讀書、積累、思索。
每當夜深人靜,繁星在空,他披衣攬卷,細味此生。他會想起在蘇聯紅色教授學院時的學習,想起在長征路上與毛澤東一同反思五次反圍剿的失利,想起廬山上的那一場爭吵。毛澤東比他大七歲,他們都垂垂老矣,但是直到現在還沒有吵出個結果,而國家卻日複一日地政治混亂,經濟崩潰,江河日下。是黨的路線出了毛病,還是廬山上他說的那些問題,今猶更甚。歸納起來就是三點:一是濫用階級鬥爭,國無寧日,人無寧日,無休無止;二是不尊重經濟規律,狂想蠻幹;三是個人崇拜,缺乏民主。他將這些想法,點點所得,寫成文章。但這些文字早不是他當年二十歲時寫小說、寫詩歌了,已是紅葉經秋,寒菊著霜,字字血,聲聲淚了。牛岡本為一部隊農場之地,雖“文革”之亂,仍不廢雞犬牛羊,所以他常於夜半凝神之時,遙聞冷巷狗吠之聲而奮筆疾書,卻又雄雞三唱,東方漸白。有哪一位畫家要是能作一幅《牛岡夜思圖》,或是前麵所說的《望江亭遠眺》,那真是攝魂、留魄、傳神、言誌,為曆史寫真,為英雄存照了。
張聞天接受七千人大會後的教訓,潛心寫作,秘而不露。眼見“文革”之亂了無時日,他便請侄兒將文稿手抄了三份,然後將原稿銷毀。這些文章隻有作為“藏書”藏之後世了。這批珍貴的抄件,後經劉英呈王震才得以保存下來,學界稱之為《肇慶文稿》。
多少年後當我們打開這部文稿時,頓覺光芒四射,英氣逼人,仿佛是一個前世的預言家在路邊為後人埋下的一張紙條。我們不得不驚歎,在那樣狂熱混亂的年代裏作者竟能如此冷靜大膽地直刺要害。隻需看一下這些文章的標題,就知道他是在怎樣努力撥開時代的迷霧:《人民群眾是主人》《論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無產階級專政下的政治和經濟》《無產階級專政下的階級和階級鬥爭》《黨內鬥爭要正確進行》。我們不妨再打開書本,聽一聽他在四十年前發出的振聾發聵的聲音:生產力是決定因素,離開發展生產力去改革生產關係是空洞可笑的。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是不同的階段,不要急著跨進共產主義。階級鬥爭就是各階級為自己階級的物質利益的鬥爭,不能改善人民的生活,共產主義就是畫餅充饑。共產黨執政後最危險的錯誤是脫離群眾,不要以為黨決定了的東西就是對的。為保證黨的正確先要作風民主,不要老是喜歡聽歌功頌德、個人專斷。黨內矛盾是同誌矛盾,沒有什麼“資產階級代理人”,黨內鬥爭隻能批評與自我批評,不能鎮壓……他的這些話從理論上解剖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反右派、大躍進、反右傾、“文革”等運動的錯誤,是在為黨開藥方、動手術。這還不夠,他更從哲學高度大喊一聲:“一分為二”的說法有缺點,矛盾的解決不一定都要發展為分裂,許多時候可以不分裂。這是釜底抽薪,是對我們黨長期信奉的“鬥爭哲學”的否定。試想從建黨以來,黨內就沒有停止過殘酷鬥爭,動輒上綱上線,或批或整,或鬥或殺,不知打了多少右派、右傾分子和反黨集團。大者如他這樣的總書記、劉少奇那樣的國家主席,小者各級幹部、黨員不計其數。隻有張聞天這種讀透哲學又身經國內外、黨內外複雜鬥爭的人才能悟出這個道理啊。
一九七四年二月經周恩來幹預,張聞天恢複了組織生活。十月他給毛寫信說自己已是風燭殘年,希望能回京居住治病,毛批示:“到北京住,恐不合適,可另換一地方居住。”張欲回老家上海,不許,一九七五年八月被安置到無錫。越明年,一九七六年七月一日,在黨的55周年生日這一天,這個五朝總書記就默默地客死他鄉(這一年中共去世四位元老,1一月:周恩來;七月:張聞天、朱德;七月:毛澤東)。他臨死前遺囑,將解凍的存款和補發的工資上交黨費。這時距打倒“四人幫”隻剩三個月。上麵指示:不開追悼會,骨灰存當地,火化時不許用真名字。妻子劉英送的花圈上隻好寫著:“送給老張同誌。”(兩年前彭德懷在京去世,骨灰盒上也是用了一個假名字“王川”。)火化後,骨灰又不讓存入骨灰堂,而放在一儲物間裏,對他的這種淩辱竟一直被帶到了骨灰裏去。
正是:
在世時難別亦難,春風無力百花殘。
哲人到死恨不盡,英雄成灰灰含冤。
他是為共產黨天設地造的一頭老黃牛,一個思想家,一個受難者,一個試驗品和犧牲品啊!
張聞天一生三次讓位,品高功偉。但又三次受辱,長期沉埋。在延安時因勸毛勿娶江青,被當麵怒斥,整風中又屢做檢查,此為一辱;廬山會議勸毛反思大躍進,被打成反黨集團,此為二辱;“文革”被整、被關、被流放,死而不得複其名,此為三辱。大半生都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低房簷下難展身。但他一辱見其量,有大量,從容辭去總書記,到基層工作;二辱見其節,有大節,不低頭,不屈服,轉而去潛心研究經濟理論,為治國富民探一條路;三辱見其誌,不改共產主義的大誌,雖為鬥室之囚,卻靜心推演社會進步之理,最後留下雄文四卷,一百一十萬言。辱之於他如塵埃難掩珠玉之光,如浮雲難遮麗日之輝,他甚至於懶得伸手去撣掉這些浮塵,而隻待曆史的清風去慢慢打掃它。
果然,清風徐來,雲開霧散。他去世後三個月“四人幫”倒台,三年後中央為他開追悼會平反昭雪。鄧小平致悼詞曰:“作風正派,顧全大局,光明磊落,敢於鬥爭。”一九八五年,他誕辰八十五周年之際《張聞天選集》出版;一九九〇年,他誕辰九十周年之際四卷本一百一十萬字的《張聞天文集》出版。到二〇一〇年他誕辰一百一十周年之際,史學界、思想界掀起一股張聞天熱,許多研究專著出版。二〇一一年《人民日報》出版新年第一期的《文史參考》雜誌,封麵主題是:“遵義會議後中共最高領導人不是毛澤東而是張聞天。”《北京日報》刊出建黨九十周年特稿《張聞天在中共黨史上的十大貢獻》。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人心有秤,公道歸來,一個時代的巨人重又站在曆史的雲端。曆史有時會開這樣的玩笑:一個勝者可以成就功業霸業,為自己建造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把他的對手打倒在地並踩在腳下。但曆史的風雨會一層一層地剝蝕掉那座華麗的宮殿,敗者也會憑借自己思想和人格的力量,重新站起身來,一點一點地剝去勝者的外衣。這就是曆史唯物主義。
還汝潔白漫天雪
二〇一一年元旦,我為尋找張聞天的舊蹤專門上了一次廬山。剛住下我就提出要去看一下他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時住的一七七號別墅。主人說,已拆除。我知道廬山上的老別墅是一景,是文物,六百多座都是專門編號的,怎麼會拆呢?主人說因旅遊業發展的需要,那年就選了兩棟拆建改造。老天不公啊!六百選二,怎麼偏偏就輪上他呢?我說那就到原址憑吊一下吧。改造過的房子是一座嶄新的二層樓,已經完全找不到舊日的影子。裏麵正住著一位省裏的領導,我說是來看看張聞天的舊居,他一臉茫然。我不覺心中一涼,連當地的高幹都不關心這些,難道他真的已經在人們的記憶裏消失了嗎?
第二天一覺醒來,好一場大雪,一夜無聲,滿山皆白。要下山了,我想再最後看一眼一七七號別墅。這時才發現,從我住的一七三號別墅順坡而下,就是毛澤東一九七〇年上山時住的一七五號別墅,再往下就是一九五九年彭德懷住的一七六號和張聞天住的一七七號。三個曾在這裏吵架的巨人,原來是這樣的相傍為鄰啊。我不覺起了好奇心,便用步子量了一下,從一七五號毛的窗下,到一七六號彭門前的台階隻有二十九步,而從一七六號到一七七號是九十九步。曆史上的那場驚濤駭浪,竟就在這百步之內與咫尺之間。當然,一九五九年上山時毛住的是“美廬”(離這裏也不遠),但一九七〇年他在一七五號住了二十三天,每日出入其間,抬頭不見低頭見,睹“屋”思人,難道就沒有想起彭德懷和張聞天?而且那些天為減少毛住所的油煙汙染,一七五號隻住人不開夥。毛每天的三頓飯是就近在一七六號做好送過來的。
現在是冬天,本就遊人稀少,這時天還早,一七七號就更顯得冷清。新樓的山牆上鑲著重建時一位領導人題的兩個字:“秀廬。”我卻想為這棟房子命名為“冷廬”或“靜廬”。這裏曾住過一個最冷靜、最清醒的思想家。當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上的多數人還在頭腦發熱時,張聞天就在這座房子裏寫了一篇極冷靜的文章,一篇專治極“左”病的要言妙道,這是一篇現代版的《七發》。我在院子裏徘徊,樓前空地上幾棵孤鬆獨起,青枝如臂,正靜靜地迎著漫天而下的雪花。石階旁有幾株我從未見過的灌木,一米多高,葉柔如柳,枝硬如鐵,綴著一串串鮮紅的果實,在這白雪世界裏如珠似玉,晶瑩剔透。我就問送我下山的鄭書記(他曾在廬山植物園工作)這是何物?他說:“很少見,名字也怪,叫平枝栒子,屬薔薇科。”我大奇,這山上我少說也上來過五六次,怎麼卻從未見過?是今日,蒼天特冥冥有指吧。平者,憑也;栒者,尋之。我忽聞天語解天意,這是叫我來憑吊和尋訪英靈的啊。難怪昨夜突降大雪,原來也是要還故居主人一個潔白。我在心底哦吟著這樣的句子:
憑子吊子,惆悵我懷。尋子訪子,舊居不再。飄飄灑灑,雪從天來。撫其辱痕,還汝潔白。水打山崖,風過林海。斯人遠去,魂兮歸來!
我轉身下山一頭撲入飛雪的懷抱裏,也邁進了二〇一一年的門檻。這一年正是中國共產黨建黨九十周年,張聞天誕辰一百一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