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張聞天:一個塵封垢埋卻愈見光輝的靈魂(2 / 3)

從一九三八年到一九五八年,這二十年間,張的職務是六屆中央政治局常委(還有幾年是總書記)、七屆政治局委員、八屆政治局候補委員。但是在整風後,張隻分工管一個四五人的中央材料室,後又下基層,出國任大使,長期高職低配,久處江湖之遠,而再未能登廟堂之高。就是對他在遵義會議後主持全黨工作的那段經曆也絕口不提。張在黨內給人留下的形象是犯過錯誤,不能用,可有可無。對張來說,二十年來給多少權,幹多少活,相忍為黨,盡力為國,隻要能工作就行。但他又是一個勤於思考的人,可以忍但不能不想。這也應了毛的那句話:“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張遠離“廟堂”,整日在基層調查研究,接觸“卑”工“賤”農,工作親力親為,又有紮實的理論基礎,自然會有許多想法。無論毛怎樣地看他、待他、壓他,為黨、為國、為民、為真理,他還是要說實話的。廬山上的一場爭論已經不可避免。

一鳴驚破廬山霧

一九五九年六月中旬張聞天剛動了一個手術,中央七月二日召開廬山會議,他本可不去,但看到議題是“總結經驗,糾正錯誤”,他決定去。這時彭德懷剛出訪八國回來,很累,不準備上山,張力勸彭去,說當此總結經驗,糾正錯誤之時,不可不去,哪怕聽一聽也好。不想這一勸竟給他們倆惹下終身大禍。

廬山會議本是要糾“左”的,但是船大難調頭。思想這個東西像浮塵一樣,一旦飄起來,就是日落風停,也得等到明天早晨才能塵埃落定。何況這又不是一個人的一時之念,而是一個大黨的指導思想。這時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在人們心中鼓起的狂熱,已是塵囂難停。大躍進出現了問題,不得不糾“左”,自揭其短,毛澤東本來就不大情願,而這時幹部中的狂熱者還不在少數。有一撥兒高幹圍在毛的身邊,說再糾“左”就要把氣泄光了,鼓動他趕快反右傾。田家英在小組會上隻如實說了一點在四川看到的問題,西南局書記李井泉就立即打斷,不容揭短,對這個天子身邊的人也敢不敬。一九五九年,新中國剛成立十年啊,共產黨的幹部還保留著不少戰爭思維,勇往直前,不計代價,不許泄氣,不許動搖軍心。還有一些人則是投毛所好,搖旗呐喊,如上海的柯慶施、張春橋等。這時正好彭德懷有一封信,認為中央的錯誤檢討得還不夠徹底,毛就借題發揮,小題大做,抓住彭德懷這個典型,上綱上線,轉而大批右傾了。這種輕率的轉向反映了當時全黨對經濟建設的規律還不熟悉,而在政治上一言堂、個人崇拜已經露頭。

張聞天早就有話要說,不吐不快,眼見會議就要收場,他加緊準備發言提綱,三十二開的白紙,用圓珠筆寫了四五張,又用紅筆圈圈點點。田家英聽說他要發言,忙電話告之,“大煉鋼鐵”的事千萬不要再說,上麵不悅。他放下電話沉吟片刻,對秘書說:“不去管他!”胡喬木也感到山雨欲來,二十一日晨打來電話,勸他這個時候還是不說為好,一定要說也少講缺點。張表示:吾意已決。二十一日下午,張帶著這幾天熬夜寫就的發言提綱,帶著秘書,吩咐仔細記錄,便從一七七號別墅向華東組的會場走去。又一顆炸彈將在廬山爆炸。

與彭德懷的信不同,張的發言除講事實外,更注重找原因,並從經濟學和哲學的高度析事說理。如果說彭的信是摸了幾顆瓜給人看,張的發言就是把瓜藤提起來,細講這瓜是怎麼長出來的。針對會上不讓說缺點,怕泄氣,他說缺點要講透,才能接受教訓;泄掉虛氣,實氣才能上升。總結教訓不能隻說缺乏經驗就算完,這樣下一次還會犯錯誤,而是要從觀點、方法、作風上找原因。如“刮共產風”,就要從所有製和按勞分配上找原因。他說好大喜功也可以,但主客觀一定要一致;政治掛帥也行,但一定要按經濟規律辦事。壞事可以變好事,是指接受教訓,壞事本身並不是好事,我們要盡量不辦壞事。他特別講到黨風,說不要聽不得不同意見,不要怕沒有人歌功頌德。毛主席說要敢提意見,不要怕殺頭,但人總是怕殺頭的,被國民黨殺不要緊,被共產黨殺要遺臭萬年的。領導上要造成一種空氣,使下麵敢於發表不同意見。最後,他提到最敏感的彭總的信。明知這時毛已表態,彭正處在牆倒眾人推的境地,但他還是泰然支持,並為之辯護、澄清。說到信中最敏感的一句話“小資產階級狂熱性”,他為之辯道:這話不說可能好一點,說了也可以。共產風不就是小資產階級狂熱性嗎?

他發言的華東組,組長是柯慶施。柯最善看毛的眼色,跟風點火,連毛都說“大躍進”的發明權要歸於柯慶施。一九五八年一月南寧會議,毛批周恩來,嫌他保守,曾一度動了以柯取代周恩來當總理的念頭。柯在“文革”前病逝,有人說柯要不死,“文革”一起來就不是“四人幫”而是“五人幫”。張在柯主持的小組發言,可謂虎穴掏子,引來四周怒目相向。柯等頻頻插話,他的發言不斷被打斷,會場氣氛如箭在弦。在一旁記錄的秘書直捏一把汗。張卻泰然處之,緊扣主旨,娓娓道來。他沒有大聲強辯,也沒有像給毛寫信時那樣違心地掩飾,他知道這是力挽狂瀾的最後一搏了,就像當年在扭轉危局的遵義會議上一樣,一切都置之度外。遇有幹擾,他如若不聞,再重複一下自己的觀點,繼續講下去,條分縷析,一字一頓,像一個遠行者一步一步執著地走向既定的目標。他知道這也許是飛蛾撲火,但自燃的一亮也能引起人們的一點關注。正像譚嗣同所說:“變法總得有人流血,就讓我來做流血第一人吧!”二十年來,他的官愈當愈小,問題卻看得愈來愈透。那些熱鬧的大躍進場麵,那些空想的理論,在他看來是皇帝的新衣,是百姓和國家的災難,總得有人來捅破。遲捅不如早捅,就讓他來做這個捅破皇帝新衣的第一人。

他足足講了三個小時,整個下午就他一人發言。稿子整理出來有八千多字。這個講話戳到了毛的兩個痛處:一是不尊重經濟規律,搞大躍進;二是作風不民主,聽不得不同意見。當年馬克思講,有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遊蕩。現在又有一個“幽靈”,一個清醒的反“左”的聲音在廬山上回蕩。

毛澤東大為震怒。兩天後的七月二十三日,毛做了一個疾言厲色的發言,全場為之一驚,鴉雀無聲,整個廬山都在發抖。散會時人人低頭看路,默無一言,隻聞窸窸窣窣、挪步出門之聲。八月二日毛又召所有的中央委員上山(林彪說是搬來救兵),工作會議變成了中央全會(八屆八中全會)。這天,毛在會上點了張聞天的名,說他舊病複發。這還不夠,當天又給張寫成一信並印發全會,批評、質問、諷刺、挖苦、戲謔,洋洋灑灑,玩弄於股掌,溢於紙表:

……怎麼搞的?你陷入那個軍事俱樂部裏去了,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這次安的是什麼主意?那樣四麵八方,勤勞辛苦,找出那些漆黑一團的材料。真是好寶貝!你是不是跑到東海龍王敖廣那裏取來的?不然,何其多也!然而一展覽,淨是假的。講完沒兩天,你就心煩意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被人們纏住,脫不得身。自作自受,怨得誰人?我以為你是舊病複發,你的老而又老的瘧疾原蟲還未去掉,現在又發寒熱症了。昔人詠瘧疾詞雲:“冷來時冷得冰上臥,熱來時熱得蒸籠裏坐,疼時節疼得天靈破,顫時節顫得牙關銼。隻被你害殺人也麼哥,隻被你害殺人也麼哥,真是個寒來暑往人難過。”同誌,是不是?如果是,那就好了。你這個人很需要大病一場。昭明文選第三十四卷枚乘《七發》末雲:此亦天下之要言妙道也,太子豈欲聞之呼?於是太子據幾而起曰:“渙乎,若一聽聖人辯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你害的病與楚太子相似,如有興趣,可讀枚乘的《七發》,真是一篇妙文。你把馬克思主義的要言妙道統統忘了,於是乎跑進軍事俱樂部,真是文武合璧,相得益彰。現在有什麼辦法呢?願借你同誌之箸,為你同誌籌之,兩個字曰:“痛改。”承你看得起,打來幾次電話,想到我處一談,我願意談,近日有些忙,請待來日。也用此信,達我困憂。

七月二十三日和八月二日的講話,還有這封信讓張大為震驚。他本是拚將忠心來直諫,又據實說理論短長的,想當此上下頭腦發熱之際,掏盡髒腑,傾平生所學,平時所研,為黨開一個藥方。事前田家英、胡喬木曾勸他不要說話時,他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在再三思量後,曾手撫講稿對秘書說:“比較成熟,估計要能駁倒這個講話也難。”他天真了,何必依理來駁呢,隻需一根棍子打來就是!毛的講話和信給張定了調子:“軍事俱樂部”“文武合璧,相得益彰”“反黨集團”。會議立即一呼百應,展開對他的批判,並又翻起他的老賬,說什麼曆史上忽左忽右,一貫搖擺。就這樣他成了“彭、黃、張、周”反黨集團的副帥。

張聞天知道,根據過去黨內鬥爭的經驗,如果他不檢查,廬山上的這個會是無法收場的。為了黨的團結,他顧全大局再一次違心地檢查,並交了一份一萬字的檢查稿。但是毛還是不依不饒,又懷疑他裏通外國,大會小會窮追猛打,非得逼出一個具體的反黨組織和反黨計劃。九日那天他從會場出來,一言不發,要了一輛車子,直開到山頂的望江亭,西望山下江漢茫茫,四野蒼蒼,亂雲飛渡,殘陽如血。他心急如焚,欲哭無淚。正是:

“明君”雖明不再君,屈為“大帥”帳下臣。

延水叮咚猶在耳,廬山霧深深幾重。

望江亭,望江亭,江山如畫,他卻心亂如麻。他撫亭向晚,痛拍欄杆。天將降大任於斯黨也,必先苦其曆程,煉其思想,正其路線,外能審時度勢,內能精誠團結,行拂亂其所為,才能執政、治國、安邦、富民啊!

他幾次求見毛,毛拒而不見。會議結束,八月十八日張聞天下山,回到北京,家人和朋友說你管外交,不幹經濟,何苦上山發言闖此大禍?他卻冷靜地以哲學相對:不上山,就沒有這個發言,是偶然性;肚子裏有意見總是要講,這是必然性。但這一講,他的名字從此就在報紙上消失了。接著召開的全國外事會議開始追查他的“裏通外國”和曆史問題,而這些與在廬山會議上的發言毫無關係,是欲加之罪再索事實。他隻好任汙水一盆盆地潑來。

留得光輝在人間

廬山一別,張與毛竟成永訣。

一九六〇年春,張大病初愈,便寫信給毛希望給一點工作,不理。他找鄧小平,鄧說可研究一點國際問題。又找劉少奇,劉說還是搞經濟吧,最好不要去碰中蘇關係。他就明白了,自己還不脫“裏通外國”的嫌疑。他去找管經濟的李富春,李大喜,說正缺你這樣的人,三天後卻又表示不敢使用。後來中組部讓他到經濟研究所去當一個特約研究員,他立即回家把書房裏的英文、俄文版的外交問題書籍全部換成經濟學書刊,並開始重讀《資本論》。張聞天是中共“八大”以後的領導集體中唯一通讀過《資本論》的,而且讀過三四遍,研究經濟正是他的所愛。

一九六二年七千人大會前後,全國形勢好不容易出現一個亮點,中央開始檢討一九五八年以來的失誤,毛、劉在會上都有自我批評。張很高興,在南方調查後向中央報送了《關於集市貿易等問題的一些意見》。沒想到這又被指為翻案風,立即被取消參加中央會議和閱讀一切文件的權利,送交專案組審查。毛說別人能平反,他和彭不能平。他不知道,對中央工作的缺點別人說得,而他卻是不能置一詞的。到“文革”一起,他這個曾經的總書記(前五朝的總書記當時僅存他一人了,陳、瞿、向、博都已不在世)又受到當年農民遊街鬥地主式的淩辱。他經常是早晨穿戴整齊,懷揣月票,擠上公共汽車,準時到指定地點去接受批鬥。下午,他的妻子劉英,一起從長征走過來的老戰友,門依黃昏,提心吊膽,盼他能平安回來。他有冠心病,在挨鬥時已不知幾次犯病,僅靠一片硝酸甘油挺過來。隻一九六八年七、八、九三個月就被批鬥十六七場。他還被強迫作偽證,以迫害忠良。遇有這種情況他都嚴詞拒絕,犧牲自己保護幹部。他以一個有罪之身為陳雲、陸定一等辯誣,特別是康生和“四人幫”想借“六十一人叛徒案”打倒劉少奇,他就挺身而出,以時任總書記的身份一再為劉證明和辯護(盡管劉在廬山會議和七千人大會上是幫毛整他的)。士窮而節見,他已經窮到身被欺,名被辱,而命難保的程度,卻不變其節,不改其誌。他將列寧的一句話寫在台曆上,作為自己的座右銘:“為了能夠分析和考察各個不同的情況,應該在肩膀上長著自己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