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座小院和一條小路(2 / 3)

但上麵絕不會滿足於就讓小平在這座院子裏種菜、喂雞、散步,也不能讓他有太多的時間去遐想。按照當時的邏輯,“走資派”的改造,是重新到勞動中去還原。小平又被安排到住地附近的一個農機廠去勞動。開始,工廠想讓他去洗零件,活輕,但人老了,腿蹲不下去;想讓他去看圖紙,眼又花了太費力。這時小平自己提出去當鉗工,工廠不可理解。不想,幾天下來,老師傅伸出大拇指說:“想不到,你這活兒夠四級水平。”小平臉上靜靜的,沒有任何表情。他的報國之心,他的治國水平,該是幾級水平呢?這時全國所有報紙上的大標題稱他是中國二號“走資派”(但是奇怪,“文化大革命”後查遍所有的黨內外文件,卻找不到任何一個對他處分的決定)。金戈鐵馬東流水,治國安邦付西風,現在他隻剩下了鉗工這個老手藝了。鉗工就是他十六歲剛到法國勤工儉學時學的那個工種,時隔半個世紀,恍兮,惚兮,曆史竟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

工廠照顧小平年邁,就在籬笆牆上開了一個口子,這樣他就可以抄近路上班,大約走二十分鍾。當時決定撕開籬笆牆的人絕沒有想到,這一舉措竟為我們留下一件重要文物,現在這條路已被當地人稱為“小平小路”。工廠和住地之間有淺溝、農田,“小平小路”蜿蜒其間,青青的草叢中袒露出一條紅土飄帶。我從工廠圍牆(現已改成磚牆)的小門裏鑽出來,放眼這條小路,禁不住一陣激動。這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鄉間小路,我在兒時,就在這種路上摘酸棗、抓螞蚱,看著父輩們背著牛腰粗的柴草,腰彎如弓,在路上來去。路上走過牧歸的羊群,羊群蕩起塵土,模糊了天邊如血的夕陽,中國鄉間有多少條這樣的路啊!有三年時間,小平每天要在這條小路上走兩趟。他前後跟著兩個負監視之責的士兵,他不能隨便和士兵說話,而且也無法訴說自己的心曲。他低頭走路時隻有默想,想自己過去走的路,想以後將要走的路。他肚裏已經裝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他有許多許多的想法。他是與中國現代史,與中國共產黨黨史同步的人。

“五四”運動爆發那年,他十五歲就考入留法預備學校,中國共產黨成立的第二年,他就在法國加入少年共產黨。以後到蘇聯學習,回國領導百色起義,參加長征,太行抗日,淮海決戰,新中國成立,當總書記、副總理。黨和國家走過的每一步,都有他的腳印。但是他想走的路,並沒有能全部走成,相反,還因此而受打擊,被貶抑。他像一隻帶頭羊,有時剛想領群羊走一條捷徑,背後卻突然飛來一塊石頭,砸在後脖頸上。他一驚,隻好作罷,再低頭走老路。第一次是一九三三年,“左傾”的臨時中央搞軍事冒險主義,他說這不行,挨了一石頭,從省委宣傳部長任上一下被貶到蘇區一個村裏去開荒。第二次是一九六二年,大躍進、公社化嚴重破壞了農村生產力,他說要讓群眾自己選擇生產方式,還借用劉伯承的話說,“不管白貓黃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結果大抓階級鬥爭,大批“單幹風”“翻案風”,當然上麵也沒有接受他的建議。第三次就是“文化大革命”了,他不能同意林彪、江青一夥胡來,就被徹底貶了下來,貶到了江西老區,他第一次就曾被貶過的地方,也是他當年開始長征的地方。曆史又轉了一個圈,他又重新踏到了這塊紅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