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地處郊縣,還算安靜。但是報紙、廣播還有串聯的人群不斷傳遞著全國的躁動。到處是大字報的海洋,到處在喊“砸爛黨委鬧革命”,在喊“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瘋了,全國都瘋了!這條路再走下去,國將不國,黨將不黨了啊。難道我們從江西蘇區走出去的路,從南到北長征萬裏,又從北到南鐵流千裏,現在卻要走向斷崖,走入死胡同了嗎?他在想著曆史開的這個玩笑。
他在小路上走著,細細地捋著黨的“七大”“八大”“九大”,我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曾作為國家領導人,一位慣常思考大事的偉人,他的辦公桌沒有了,會議室沒有了,文件沒有了,用來思考和加工思想的機器全被打碎了,現在隻剩下這條他自己踩出來的小路。他每天循環往複地走在這條遠離京都的小路上,來時二十分鍾,去時還是二十分鍾。秋風乍起,衰草連天,田園將蕪,他一定想到了當年被發配到西伯利亞的列寧。海天寂寂,列寧在湖畔的那間草棚裏反複就俄國革命的理論問題做著痛苦的思考,寫成了《俄國社會民主黨人的任務》,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原理:“沒有革命的理論就不會有革命的運動。”那麼,我們現在正遵從著一個什麼樣的理論呢?他一定也想到了當年的毛澤東,也是在江西,毛澤東被“左傾”的黨中央排擠之後,靜心思考寫作了《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麼能夠存在?》。那是從這紅土地的石隙沙縫間汲取養分而成長起來的思想之苗啊。
實踐出理論,但是實踐需要總結,需要拉開一定的距離進行觀察和反思。就像一個畫家揮筆作畫時,常常要退後兩步,重新審視一番,才能把握自己的作品一樣,革命家有時要離開運動的旋渦,才能看清自己事業的脈絡。他從十五歲起就尋找社會主義,從法國到蘇聯,再到江西蘇區。直到後來掌了權,他又參與搞社會主義,搞合作化、大躍進、公社化。後來發生了“文化大革命”。現在離開了運動,他由領袖降成了平民,他突然問自己到底什麼是社會主義?中國需要什麼樣的社會主義?
整整有兩年多的時間,小平就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地思索,他腦子裏閃過一個題目,漸漸有了一個輪廓。就像毛澤東當年設計一個有中國特色的武裝鬥爭道路一樣,他在構思一個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思想種子的發芽破土,是在十年後黨的“十二大”上,他終於發出一聲振聾發聵的呼喊:“走自己的道路,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就是我們總結長期曆史經驗得出的基本結論。”偉人落難和常人受困是不一樣的。常人者急衣食之缺,號饑寒之苦;而偉人卻默窮興衰之理,暗運回天之力。所謂西伯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著《春秋》,屈原賦《騷》,孫子論《兵》,置己身於度外,擔國家於肩上,不名一文,甚至生死未卜,仍憂天下。整整三年時間,小平種他的菜,喂他的雞,在鄉間小路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歇。但是世紀的大潮在他的胸中風起雲湧,湍流激蕩,如長江在峽,如黃河在壺,正在覓一條出路,正要撞開一個口子。可是他的臉上靜靜的,一如這春風中的田園。隻有那雙眼睛透著憂鬱,透著明亮。
一九七一年秋季的一天,當他又這樣帶著沉重的思考步入車間,正準備搖動台鉗時,廠領導突然通知大家到禮堂去集合。軍代表宣布一份文件:林彪倉皇出逃,自我爆炸。全場都驚呆了,空氣像凝固了一樣。小平臉上沒有表情,隻是努力側起耳朵。軍代表破例請他坐到前麵來,下班時又允許他將文件借回家中。當晚,人們看到小院二樓上那間房裏的燈光一直亮到很晚。一年多後小平奉召回京,江西新建縣就永遠留下了這座靜靜的院子和這條紅土小路。而這之後中國又開始了新的長征,走出了一條改革開放、為全世界所震驚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