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特利爾的幽靈(1 / 3)

《共產黨宣言》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遊蕩。”我不知道德文的原義,中文翻譯時為什麼用了這個詞。中國人的習慣,幽靈者,幽遠神秘,縹緲不定,威力無窮,看不見,摸不著,似有似無,信又不信,幾分敬重裏摻著幾分恐懼,冥冥中看不清底細,卻又擺不脫對它的依賴,大概這就是幽靈。

或許就是這幽靈的魅力,我一到德國就急著去看馬克思的故居。馬克思出生在德國西南部的特利爾小城,那天匆匆趕到時已近黃昏,我們在一條小巷裏找到了一座灰色的小樓,在清靜的街道上,在鱗次櫛比的住宅區,這是一處很不引人注意的房舍。落日的餘暉正為它灑上一層淡淡的金黃。我推門進去,正麵一個小小的櫃台,陳列著說明書、紀念品,門庭很小,窗明幾淨,散發出一種家庭式的溫馨。最引人注目的是牆上的一張馬克思像,不是照片,也不是繪畫,是一部用《共產黨宣言》的文字組成的肖像。連綿不斷的字母排成長長的線,勾勒出馬克思的形象,我們所熟悉的大胡子、寬額頭和那深邃的目光。我在這張特殊的肖像前默站了好大一會兒。一個人能用自己馳名世界的著作來標誌和勾勒自己的形象,這真是難得的殊榮。

故居的小樓共分三層,環形,中間有一個小小的天井。一層原是馬克思父親從事律師職業時的辦公室,現在做了參觀的接待室。二層是馬克思出生的地方,現在陳列著各種資料,介紹馬克思的生活情況和當時國際共運的背景。三層陳列馬克思的著作。其實,馬克思出生後在這裏隻住了一年半,他父親一八一八年四月租下這座房子,五月五日馬克思出生,第二年十月全家便搬走了。馬克思於此地可以說毫無記憶,他以後也許再沒有來過。但是後人記住了它。一九〇四年,這座房子被特利爾一位社會民主黨人確認為就是馬克思的出生地,黨組織多次想買下它,限於財力,未能如願。到一九二八年才用十萬金馬克從私人手中買下並進行修複,計劃在一九三一年五月五日開放。但接著政治形勢惡化,希特勒上台,一九三三年五月,房子被沒收,並做了納粹地方組織的黨部。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社會民主黨才重新收回了這座房子,一九四七年五月五日終於第一次開放。

世事滄桑,從馬克思一八一八年在這座房子裏出生到現在已過了大約一百八十年,其間世界變化之大,超過了這之前的一千八百年。但是世界仍然在馬克思的腦海裏運行。陳列館裏有一張當年馬克思投身工人運動和為研究學問四處奔波的路線圖,一條條細線在歐洲大地來回穿梭,織成一張密網。英國倫敦是細線交彙最集中的地方,我目光移駐在這個點上,自然想到那個著名的故事,馬克思在大英博物館讀書、寫作,時間長了腳下的地板給蹭出了一條淺溝。就像少林寺石板上留下了武僧的腳窩一樣,不管是文功還是武功,都是要下功夫的。馬克思從一開始就把整個地球,把地球上的經濟形態、生產關係、科學技術、人的思維,及這個世界上的哲學等等,全部作了他的研究對象。他要為世界究出個道理,理出個頭緒。他是如阿基米德或者像中國的老子那樣的哲人。他看到了工人階級的貧困,但他絕不隻是想改變一時一地工人的境況。他不是像歐文那樣去搞一個具體的慈善實驗,就是巴黎公社,他一開始也不同意。他是要從根本上給這個亂糟糟的世界求一個解法。

這座樓裏保存最多的資料是馬克思的各種手稿和著作的版本。我們最熟悉的當然是《共產黨宣言》和《資本論》了。這裏有最珍貴的《共產黨宣言》第一版。在這之前還沒有哪一本書能這樣明確地告訴人們換一種活法,能在全世界範圍內掀起一場持續百年而不衰的運動。我們隻要看一看這櫥窗裏所陳列的從一八四八1848年首次出版以來,各地層出不窮的《宣言》版本,就知道它的生命力。它怎樣為世界所接受,又怎樣推動著世界。據統計,《宣言》共出版過七十多種文字的一千多種版本。它傳到中國是一九二〇年,由陳望道先生譯出第一個中文本。從此,起起落落經曆了兩千年農民起義的神州大地卷起了一種嶄新的風暴,共產主義的風暴。那些在油燈下捧讀了麻紙本《宣言》的泥腿子,他們再不準備打倒皇帝做皇帝,而是頭戴鬥笠,肩扛梭鏢,高喊著“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呼嘯著衝過山林原野。

三樓的第二十二展室是專門收藏和展出《資本論》的。最珍貴的版本是《資本論》第一卷的平裝本。《資本論》是一本最徹底地教人認識社會的巨著,全書兩百多萬字,馬克思為它耗費了四十年的心血,為了寫作,前後研究書籍達一千五百種。在這之前誰也沒有像他這樣講清資本和勞動的關係。恩格斯在馬克思的墓前說,馬克思一生有兩大發現,一是發現了物質生產是精神活動的基礎,二是發現了資本主義的生產規律。這本書不隻是教人認清剝削,消滅剝削,它還教人認識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組織經濟,發展經濟。甚至它的光焰逼得資本家也不得不學《資本論》,不得不承認勞資對立,設法緩和矛盾。《資本論》是一個海,人類社會的全部知識,經過了在曆史河床上的長途奔流,又經過了在各種學科山林間的吸收過濾,最後都彙到了馬克思的腦海裏來,彙到了這本大書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