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這些發黃的卷了邊的著作,和各種文字的密密麻麻的手稿,看著牆上大段的書摘,還有規格大小不一,出版時間地點不同的各種版本,一種神聖的感覺爬上心頭。我仿佛是從大海裏遊上來,長途跋涉,溯流而上來到青藏高原,來到了長江的源頭,這時水流不多,一條條亮晶晶的水線劃過亙古高原,清流漫淌,純淨透明,整個世界靜悄悄的,頭上是舉手可觸的藍天白雲。夕陽的光線從天井裏折射進來,給室內鍍上了一層燦爛的金黃。
一百五十年前馬克思宣布了“共產主義幽靈”的出現,歐洲一切反動勢力真是茫茫然,嚇得手忙腳亂。一百五十年後,當我站在特利爾這座小房子裏時,西方人已經不怕馬克思了,這窗戶外麵就是資本主義世界。這個世界完整地保存了這座房子,還在它的旁邊開辟了馬克思紀念圖書館。在對“馬克思主義的幽靈”進行了那個“神聖的圍剿”後,現在已不得不承認它的存在,並認真地從中汲取著養分。一九八三年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時,當時的聯邦德國曾專門發行八百三十二萬枚鑄有馬克思頭像的硬幣,其中三十五萬枚專供收藏。而在此前,德國馬克上隻鑄曆屆總統的頭像。聯邦政府國務秘書就此事在議會答辯說:“馬克思的政治觀點在西方雖有爭論,但他無疑是一位重要的學者,應該受到人民的尊敬。”牛津大學希臘文教授休·勞力埃德瓊斯說:“現有的大量文獻,包括一部分很有價值的,都是在馬克思主義的基礎上產生的。不僅在曆史、政治、經濟和社會各門學科中,而且在美學和文學批評領域中,馬克思主義都是每個有常識的讀者必須與之打交道的一種學說。”他們就像輸在對方劍下的武士,恭手垂劍,平心靜氣地討教技藝。
從留言簿上看,來這裏參觀最多的是中國人。馬克思主義於中國有太多太多的悲歡,這個幽靈在中國一登陸,舊中國的一切反動勢力立即學著歐洲的樣子“對這個幽靈進行神聖的圍剿”。就是共產黨內,在經曆了十月革命一聲炮響送來馬克思主義的一刹興奮之後,接著便有無窮的磨難。這個幽靈一入國門,圍繞著怎樣接納它、運用它,便開始了痛苦的爭論。幽靈是萬靈之藥,是看不見的,是來自遙遠歐洲的提示,是冥冥中的規定,是馬克思的在天之靈。中國這個封建文化深厚、崇神拜上、習慣一統的國度,總是喜歡有一個權威來簡化行動的程序,省卻思考的痛苦。
中國曆次農民起義總要先托出一個神來。陳勝、吳廣起義托狐仙傳話,劉邦起義假斬蛇樹威,直到洪秀全創拜上帝教自稱上帝的代言人。總之,要從幽冥之處借來一個威嚴的聲音,才好統一行動。於是傳播“共產主義幽靈”的書一到中國,便立即有了革命的“本本主義”,這種借天上的聲音來指導地上的革命所造成的悲劇,擇其大者有兩次。一次是土地革命時期,王明的“左”傾路線,導致根據地和紅軍損失殆盡。是毛澤東摒棄了洋本本,包括摒棄了共產國際派來的那個馬克思的老鄉——軍事指揮官李德,而隻用其神,隻用其魂。他不要德國的、歐洲的外殼,他用中國語言,甚至還帶點湖南味道大聲說: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農村包圍城市。一下就講清了中國革命的戰略問題。幽靈才真的顯靈了,革命重又“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第二次是新中國成立後,對生產關係的錯誤估計導致了“大躍進”“人民公社”對生產力的破壞,直至全麵崩潰的“文化大革命”。是鄧小平再次摒棄了洋本本,他再一次甩開強加給“共產主義幽靈”的沉重外殼,用中國語言,甚至還有點四川味道說了一聲: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並大膽問了一句:“什麼是社會主義?”一下子就使中國這個社會主義國家跳出了共產主義的狂想,跳出了紅色純正的封閉。
當我們這幾年逐漸追上了發展著的世界時,回頭一看,不禁一身冷汗,一陣後怕。馬克思當年批評大清帝國說:一個人口幾乎占人類三分之一的大帝國,不顧時勢,安於現狀,人為地隔絕於世,並因此竭力以天朝盡善盡美的幻想自欺。這樣一個帝國注定最後要在一場殊死的決鬥中被打垮。如果我們還是那樣封閉下去,將要重蹈大清帝國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