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幾十年馬克思的書,走了幾十年曲曲折折的路,難得有緣,來到馬克思最初降臨人間的地方,觀看這些最早出現在人世的福音珍本。但這時我已不像當年在課堂裏捧讀時那樣,腦海一片空白。心中的思考有如眼前這些藏書一樣的沉重。我注視著牆上用《宣言》文字組成的馬克思肖像,他忽然清晰,又忽然模糊。一會兒浮現出來的是馬克思的形象,他的寬額頭大胡子。一會兒人不見了,隻是一行行的字母,字裏行間是百年工運的洪流和席卷全球的商業大潮。
我想,我們還是不了解馬克思,許多年來我們對他若即若離,似懂非懂。這幾年,我們也曾急切地追問:資本主義為什麼腐而不朽,打而不倒呢?這個幽靈為什麼不靈了呢?但是就在這個房間裏,打開這塵封褪色的書稿,馬克思老人早在一八五九年就指出: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係,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胞胎裏成熟以前,是不會出現的。過去我們也曾認真地對照馬克思的書,計算過雇幾個工人就算是資本主義,數過農民家養幾隻雞就算是資本主義。但是我們又忽略了,仍然在這些書稿裏,馬克思在人們急切地詢問他社會主義的步驟時說:現在提出這個問題是虛無縹緲的。恩格斯說得更明白:我們不打算把什麼最終規律強加給人類。關於未來社會組織方麵的詳細情況和預定看法?您在我這裏連它們的影子也找不到。
馬克思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而我們卻硬要把他降低為一個行動家。共產主義既然是一個“幽靈”,就幽深莫測,它是一種思想而不是一個方案。可是我們急於對號入座,急於過渡,硬要馬克思給我們說個長短,強捉住幽靈要顯靈。現在回想我們的心急和天真實在讓人臉紅,這就像一個剛會走路說話的毛孩子嚷嚷著說:“我要成家娶媳婦。”馬克思老人慈祥地摸著他的頭說:“孩子,你先得吃飯,先得長大。”到一個半世紀後,中國共產黨在北京召開十五大,認真地總結本世紀以來的經驗教訓,指出黨決不能提什麼超越現階段的任務和政策。這就是曆史唯物主義。中國俗話講:日久見人心。心者,思想也。常人之心,年月可觀;哲人之心,世紀方知。馬克思實在是太高深博大了,在過去的歲月裏,無論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學者,無論是資本主義的還是社會主義的實踐者,其實都才剛剛從皮毛上理解了他的一小部分,便就立即或好或惡地注入感情,生吞活剝地付諸行動。他們經過許多跌跌撞撞、磕磕碰碰之後,再又來到他的肖像前、他的故居,他的墓旁、他的著作裏重新認識馬克思。
從故居出來,天已擦黑。特利爾很小,隻有十萬人口,卻是德國一個古老的城市。街上燈火輝煌,我們找了一家很有現代味道的旅館,便匆匆住下了。如今我從東方飛到西方,就像唐僧非得要到釋迦牟尼的老家去一趟不可,跋涉萬裏,終於還了這個願。我帶著聖地給我的興奮和沉思慢慢進入夢鄉。第二天早晨一醒來,滿屋陽光。推開窗戶,驚奇地發現街對麵竟是一座古羅馬時的城堡,一座完整的城門和向兩邊少許延展的殘牆,距今已兩千四百年。城堡全由桌子大小的石塊砌成,石麵已長滿綠苔,石縫間也已長出了手臂粗的小樹。就像一位已經石化了的羅馬老人,好一派幽遠的蒼涼,我感覺到了曆史的靈魂。而越過城堡的垛口向南望去,還有一座尖頂的古教堂,據說也已經一千四百年。沉重的紅牆,窄窄的窗口,裏麵安置著主的靈魂。城堡和教堂隻隔幾條街,曆史卻跋涉了一千年,到它再走進我們住的這座旅館,又用了五百年。咫尺方寸地,歲月兩千年啊!
我注視著這個寧靜的曆史港灣,不禁想到,凡先驅者的思想,總是要留給我們一段長時間以理解和等待。就在離特利爾不遠的烏爾姆還誕生了德國的另一個大哲人愛因斯坦,他的相對論發表之初,據說全歐洲隻有八個人懂,到四十年後第一顆原子彈爆炸,人們才信服了他。而就是現在許多人對其深奧也還是似懂非懂。我又想起一件事。也是馬克思的老鄉,天文學家開普勒經過十六年的嘔心瀝血,終於發現了行星運行規律,他欣喜若狂,在實驗筆記上大書道:大事告成,書已寫出,可能當代就有人讀它,也可能後世才有人讀它,甚至可能要等一個世紀才有讀者,就像上帝等了六千年才有信奉者一樣,這我就管不著了。
思想家隻管想,具體該怎麼做,是我們這些後人的事。既然是靈魂,它就該有不同的軀殼,它就會有永遠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