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亂世中的美神(2 / 3)

失家之後的李清照開始了她後半生的三大磨難。

第一大磨難是:再婚又離婚,遭遇感情生活的痛苦。

趙明誠死後,李清照行無定所,身心憔悴。不久嫁給了一個叫張汝舟的人。對於李清照為什麼改嫁,史說不一,但一個人生活的艱辛恐怕是主要原因。這個張汝舟,初一接觸也是個彬彬有禮的君子,剛結婚之後張對她照顧得也還不錯,但很快就露出原形,原來他是想占有李清照身邊尚存的文物。這些東西李視之如命,而且《金石錄》也還沒有整理成書,當然不能失去。在張看來,你既嫁我,你的身體連同你的一切都歸我所有,為我支配,你還會有什麼獨立的追求?兩人先是在文物支配權上鬧矛盾,漸漸發現誌向情趣大異,真正是同床異夢。張汝舟先是以占有這樣一個美婦名詞人自豪,後漸因不能俘獲她的心,不能支配她的行為而惱羞成怒,最後完全撕下文人的麵紗,拳腳相加,大打出手。華帳前,紅燭下,李清照看著這個小白臉,真是怒火中燒。曾經滄海難為水,心存高潔不低頭。李清照視人格比生命更珍貴,哪裏受得這種窩囊氣,便決定與他分手。但在封建社會女人要離婚談何容易。無奈之中,李清照走上一條絕路,魚死網破,告發張汝舟的欺君之罪。

原來,張汝舟在將李清照娶到手後十分得意,就將自己科舉考試作弊過關的事拿來誇耀。這當然是大逆不道。李清照知道,隻有將張汝舟告倒治罪,自己才能脫離這張羅網。但依宋朝法律,女人告丈夫,無論對錯輸贏,都要坐牢兩年。李清照是一個在感情生活上絕不湊合的人,她寧肯受皮肉之苦,也不受精神的奴役。一旦看穿對方的靈魂,她便表現出無情的鄙視和深切的懊悔。她在給友人的信中說:“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她是何等剛烈之人,寧可坐牢下獄也不肯與“駔儈”之人為伴。這場官司的結果是張汝舟被發配到柳州,李清照也隨之入獄。我們現在想象李清照為了婚姻的自由,在大堂之上,昂首挺胸,將纖細柔弱的雙手伸進枷鎖中的一瞬,其堅毅安詳之態真不亞於項羽引頸向劍時那勇敢的一刎。可能是李清照的名聲太大,當時又有許多人關注此事,再加上朝中友人幫忙,李隻坐了九天牢便被釋放了。但這在她心靈深處留下了重重的一道傷痕。

今天男女之間分離結合是合法合情的平常事,但在宋代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讀書女人的再婚又離婚就要引起社會輿論的極大歧視。在當時和事後的許多記載李清照的史書中都是一麵肯定她的才華,同時又無不以“不終晚節”“無檢操”“晚節流蕩無歸”記之。節是什麼?就是不管好壞,女人都得跟著這個男人過,就是你不許有個性的追求。可見我們的女詩人當時是承受了多麼大的心理壓力。但是她不怕,她堅持獨立的人格,堅持高質量的愛情,她以兩個月的時間快刀斬亂麻,甩掉了張汝舟這個“駔儈”包袱,便全身心地投入到《金石錄》的編寫中去了。現在我們讀這段史料,真不敢相信是發生在近千年以前宋代的事,倒像是一個“五四”時代反封建的新女性。

生命對人來說隻有一次,那麼愛情對一個人來說有幾次呢?大概最美好的、最揪心徹骨的也隻有一次。愛情是在生命之舟上做著的一種極危險的實驗,是把青春、才華、時間、事業都要賭進去的實驗。隻有極少的人第一次便告成功,他們像中了頭彩的幸運者一樣,一邊竊喜著自己的僥幸,美其名曰“緣”;一邊又用同情、憐憫的目光審視著其餘芸芸眾生們的失敗,或者半失敗。李清照本來是屬於這一類型的,但上蒼欲成其名,必先奪其情,苦其心,於是就把她趕出這幸福一族,先是讓趙明誠離她而去,再派一個張汝舟來試其心誌。她駕著一葉生命的孤舟迎著世俗的惡浪,以破釜沉舟的膽力做了好一場惡鬥。本來愛情一次失敗,再試成功,甚而更加風光者大有人在,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就是。李清照也是準備再攀愛峰的,但可惜沒有翻過這道山梁。這是一個悲劇。一個女人心中愛的火花就這樣永遠地熄滅了,這怎麼能不令她沮喪,叫她犯愁呢?

李清照的第二大磨難是:身心顛沛流離,四處逃亡。

一一二九年八月,丈夫趙明誠剛去世,九月就有金兵南犯。李清照帶著沉重的書籍文物開始逃難。她基本上是追隨著皇上逃亡的路線,國君是國家的代表啊。但是這個可憐可恨的高宗趙構並沒有這個覺悟,他不代表國家,就代表他自己的那條小命。他從建康出逃,經越州、明州、奉化、寧海、台州,一路逃下去,一直漂泊到海上,又過海到溫州。李清照一孤寡婦人眼巴巴地追尋著國君遠去的方向,自己雇船,求人,投親靠友,帶著她和趙明誠一生搜集的書籍文物,這樣苦苦地堅持著。趙明誠生前有托,這些文物是舍命也不能丟的,而且《金石錄》也還沒有出版,這是她一生的精神寄托。她還有一個想法就是這些文物在戰火中靠她個人實在難以保全,希望追上去送給朝廷,但是她始終沒能追上皇帝。她在當年十一月流浪到衢州,第二年三月又到越州。這期間,她寄存在洪州的兩萬卷書、兩千卷金石拓片又被南侵的金兵焚掠一空。而到越州時隨身帶著的五大箱文物又被賊人破牆盜走。一一三〇年十一月,皇上看到身後跟隨的人太多不利逃跑,幹脆就下令遣散百官。李清照望著龍旗龍舟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就更感到無限的失望。按封建社會的觀念,國家者國土、國君、百姓。今國土讓人家占去一半,國君讓人家攆得抱頭鼠竄,百姓四處流離。國已不國,君已不君,她這個無處立身的亡國之民怎麼能不犯愁呢?李清照的身心在曆史的油鍋裏忍受著痛苦的煎熬。

大約是在避難溫州時,她寫下這首《添字采桑子》: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北人”是什麼樣人呢?就是流浪之人,是亡國之民,李清照正是這其中的一個。中國曆史上的異族入侵多是由北而南,所以“北人”逃難就成了一種曆史現象,也成了一種文學現象。“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我們聽到了什麼呢?聽到了祖逖中流擊水的呼喊,聽到了陸遊“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的歎息,聽到了辛棄疾“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的無奈,更又仿佛聽到了“我的家在鬆花江上”那悲涼的歌聲。

一一三四年,金人又一次南侵,趙構又棄都再逃。李清照第二次流亡到了金華。國運維艱,愁壓心頭。有人請她去遊附近的雙溪名勝,她長歎一聲,無心出遊。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武陵春》

李清照在流亡途中行無定所,國家支離破碎,到處物是人非,這愁就是一條船也載不動啊!這使我們想起杜甫在逃難中的詩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李清照這時的愁早已不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家愁、情愁,現在國已破,家已亡,就是真有舊愁,想覓也難尋了。她這時是《詩經》的《離黍》之愁,是辛棄疾“而今識盡愁滋味”的愁,是國家民族的大愁,她是在替天發愁啊。

李清照是恪守“詩言誌,歌永言”古訓的。她在詞中所歌唱的主要是一種情緒,而在詩中直抒的才是自己的胸懷、誌向、好惡。因為她的詞名太甚,所以人們大多隻看到她愁緒滿懷的一麵。我們如果參讀她的詩文,就能更好地理解她的詞背後所蘊含的苦悶、掙紮和追求,就知道她到底愁為哪般了。

一一三三年,高宗忽然想起應派人到金國去探視一下徽、欽二帝,順便打探有無求和的可能。但聽說要入虎狼之域,一時朝中無人敢應命。大臣韓侘胄見狀自告奮勇,願冒險一去。李清照日夜關心國事,聞此十分激動,滿腹愁緒頓然化作希望與豪情,便作了一首長詩相贈。她在序中說:“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韓公門下,今家世淪替,子姓寒微,不敢望公之車塵。又貧病,但神明未衰弱。見此大號令,不能忘言,作古、律詩各一章,以寄區區之意。”當時她是一個貧病交加、身心憔悴、獨身寡居的婦道人家,卻還這樣關心國事。不用說她在朝中沒有地位,就是在社會上也輪不到她來議論這些事啊。但是她站了出來,大聲歌頌韓侘胄此舉的凜然大義:“願奉天地靈,願奉宗廟威。徑持紫泥詔,直入黃龍城。”“脫衣已被漢恩暖,離歌不道易水寒。”她願以一個民間寡婦的身份臨別贈幾句話:“閭閻嫠婦亦何知,瀝血投書幹記室”,“不乞隋珠與和璧,隻乞鄉關新信息”“子孫南渡今幾年,飄零遂與流人伍。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

浙江金華有因南北朝時沈約曾題《八詠詩》而得名的一座名樓。李避難於此,登樓遙望這殘存的南國半壁江山,不禁臨風感慨:

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

水通南國三千裏,氣壓江城十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