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八詠樓》
我們單看這詩的氣勢,這哪裏像一個流浪中的女子所寫啊!倒像一個亟待收複失地的將軍或一個憂國傷時的臣子。那一年我到金華特地去憑吊這座名樓。時日推移,樓已被後起的民房擁擠在一處深巷裏,但依然鶴立雞群,風骨不減當年。一位看樓的老人也是個李清照迷,他向我講了幾個李清照故事的民間版本,又拿出幾頁新搜集的手抄的李詞送給我。我仰望危樓,俯察巷陌,深感詞人英魂不去,長在人間。李清照在金華避難期間,還寫了一篇《打馬賦》。“打馬”本是當時的一種賭博遊戲,李卻借題發揮在文中大量引用曆史上名臣良將的典故,狀寫金戈鐵馬、揮師疆場的氣勢,譴責宋室的無能。文末直抒自己烈士暮年的壯誌:
木蘭橫戈好女子,老矣不複誌千裏。但願相將過淮水!
從這些詩文中可以看見,她真是“位卑不敢忘憂國”,何等的心憂天下,心憂國家啊!“但願相將過淮水”,這使我們想起祖逖聞雞起舞,想起北宋抗金名臣宗澤病危之時仍擁被而坐大喊:過河!這是一個女詩人,一個“閭閻嫠婦”發出的呼喊啊!與她早期的閑愁閑悲真是相差十萬八千裏。這愁中又多了多少政治之憂、民族之痛啊!
後人評李清照常常觀止於她的一懷愁緒,殊不知她的心靈深處,總是冒著抗爭的火花和對理想的呼喊,她是為看不到出路而愁啊!她不依奉權貴,不違心做事。她和當朝權臣秦檜本是親戚,秦檜的夫人是她二舅的女兒,親表姐。但是李清照與他們概不來往,就是在她的婚事最困難的時候,她寧可去求遠親也不上秦家的門。秦府落成,大宴親朋,她也拒不參加。她不滿足於自己“學詩漫有驚人句”,而“欲將血淚寄山河”,她希望收複失地,“徑持紫泥詔,直入黃龍城”。但是她看到了什麼呢?是偏安都城的虛假繁榮,是朝廷打擊誌士、迫害忠良的怪事,是主戰派和民族義士們血淚的呼喊。一一四二年,也就是李清照五十八歲這一年,嶽飛被秦檜下獄害死,這件案子驚動京城,震動全國,烏雲壓城,愁結廣宇。李清照心緒難寧,我們的女詩人又陷入更深的憂傷之中。
李清照遇到的第三大磨難是:超越時空的孤獨。
感情生活的痛苦和對國家民族的憂心,已將她推入深深的苦海,她像一葉孤舟在風浪中無助地飄搖。但如果隻是這兩點,還不算最傷最痛,最孤最寒。本來生活中婚變情離者,時時難免;忠臣遭棄,也是代代不絕。更何況她一柔弱女子又生於亂世呢?問題在於她除了遭遇國難、情愁,就連想實現一個普通人的價值,竟也是這樣的難。已漸入暮年的李清照沒有孩子,守著一孤清的小院落,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國事已難問,家事怕再提,隻有秋風掃著黃葉在門前盤旋,偶爾有一兩個舊友來訪。她有一孫姓朋友,其小女十歲,極為聰穎。一日孩子來玩時,李清照對她說,你該學點東西,我老了,願將平生所學相授,不想這孩子脫口說道:“才藻非女子事也。”李清照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她覺得一陣暈眩,手扶門框,才使自己勉強沒有摔倒。童言無忌,原來在這個社會上有才有情的女子是真正多餘啊!而她卻一直還奢想什麼關心國事、著書立說、傳道授業。她收集的文物汗牛充棟,她學富五車,詞動京華,到頭來卻落得個報國無門,情無所托,學無所傳,別人看她如同怪物。
李清照感到她像是落在四麵不著邊際的深淵裏,一種可怕的孤獨向她襲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讀懂她的心。她像祥林嫂一樣茫然地行走在杭州深秋的落葉黃花中,吟出這首濃縮了她一生和全身心痛楚的,也確立了她在中國文學史上地位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是的,她的國愁、家愁、情愁,還有學術之愁,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所尋尋覓覓的是什麼呢?從她的身世和詩詞文章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出,她在尋覓三樣東西:一是國家民族的前途。她不願看到山河破碎,不願“飄零遂與流人伍”,“欲將血淚寄山河”。在這點上她與同時代的嶽飛、陸遊及稍後的辛棄疾是相通的。但身為女人,她既不能像嶽飛那樣馳騁疆場,也不能像辛棄疾那樣上朝議事,甚至不能像陸、辛那樣有政界、文壇朋友可以痛痛快快地使酒罵座,痛拍欄杆。她甚至沒有機會和他們交往,隻能獨自一人愁。二是尋覓幸福的愛情。她曾有過美滿的家庭,有過幸福的愛情,但轉瞬就破碎了。她也做過再尋真愛的夢,但又碎得更慘,甚至身負枷鎖,鋃鐺入獄。還被以“不終晚節”載入史書,生前身後受此奇辱。她能說什麼呢?也隻有獨自一人愁。三是尋覓自身的價值。她以非凡的才華和勤奮,又借著愛情的力量,在學術上完成了《金石錄》巨著,在詞藝上達到了空前的高度。但是,那個社會不以為奇,不以為功,連那十歲的小女孩都說“才藻非女子事”,甚至後來陸遊為這個孫姓女子寫墓誌時都認為這話說得好。以陸遊這樣熱血的愛國詩人,也認為“才藻非女子事”,李清照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她隻好一人咀嚼自己的淒涼,又是隻有一個愁。
李是研究金石學、文化史的,她當然知道從夏商到宋,女人有才藻、有著作的寥若晨星,而詞藝絕高的也隻有她一人。都說物以稀為貴,而她卻被看作是異類、是叛逆、是多餘。她環顧上下兩千年,長夜如磐,風雨如晦,相知有誰?魯迅有一首為歌女立照的詩:“華燈照宴敞豪門,嬌女嚴妝侍玉尊。忽憶親情焦土下,佯看羅襪掩啼痕。”李清照是一個被封建社會役使的歌者,她本在嚴妝靚容地侍奉著這個社會,但忽然想到她所有的追求都已失落,她所歌唱的無一實現,不由得一陣心酸,隻好“佯說黃花與秋風”。
李清照的悲劇就在於她是生在封建時代的一個有文化的女人。作為女人,她處在封建社會的底層,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她又處在社會思想的製高點,她看到了許多別人看不到的事情,追求著許多別人不追求的境界,這就難免有孤獨的悲哀。本來,三千年封建社會,來來往往有多少人都在心安理得、隨波逐流地生活。你看,北宋倉皇南渡後不是又夾風夾雨,稱臣稱兒地苟延了一百五十二年嗎?盡管與李清照同時代的陸遊憤怒地喊道:“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嶽飛。”但朝中的大人們不是照樣做官,照樣花天酒地嗎?你看,雖生亂世,有多少文人不是照樣手搖折扇,歌詠風月,琴棋書畫了一生嗎?你看,有多少女性,就像那個孫姓女子一般,不學什麼辭藻,不追求什麼愛情,不是照樣生活嗎?但是李清照卻不,她以平民之身,思公卿之責,念國家大事;以女人之身,求人格平等,尋愛情之尊。無論對待政事、學業還是愛情、婚姻,她絕不隨波,絕不湊合,這就難免有了超越時空的孤獨和無法解脫的悲哀。她背著沉重的十字架,集國難、家難、婚難和學業之難於一身,凡封建專製製度所造成的政治、文化、道德、婚姻、人格方麵的衝突、磨難,都折射在她那如黃花般瘦弱的身子上。一如她的名字所昭示的,“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李清照骨子裏所追求的是一種人格的超群脫俗,這就難免像屈原一樣“眾人皆醉我獨醒”,難免有超現實的理想化的悲哀。有一本書叫《百年孤獨》,李清照是千年孤獨,環顧女界無同類,再看左右無相知,所以她才上溯千年到英雄霸王那裏去求相通,“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還有,她不可能知道,千年之後,到封建社會氣數將盡時,才又出了一個與她相知相通的女性——秋瑾,那秋瑾回首長夜三千年,也長歎了一聲:“秋雨秋風愁煞人!”
如果李清照像那個孫姓女孩或者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一樣,是一個已經麻木的人,也就算了;如果李清照是以死抗爭的杜十娘,也就算了。她偏偏是以心抗世,以筆喚天。她憑著極高的藝術天賦,將這漫天愁緒又抽絲剝繭般地進行了細細的紡織,化愁為美,創造了讓人們永遠享受無窮的詞作珍品。李詞的特殊魅力就在於它一如作者的人品,於哀怨纏綿之中有執著堅韌的陽剛之氣,雖為說愁,實為寫真情大誌,所以才耐得人百年千年地讀下去。鄭振鐸在《中國文學史》中評價說:“她是獨創一格的,她是獨立於一群詞人之中的。她不受別的詞人的什麼影響,別的詞人也似乎受不到她的影響。她是太高絕一時了,庸才的作家是絕不能追得上的。無數的詞人詩人,寫著無數的離情閨怨的詩詞,他們一大半是代女主人翁立言的,這一切的詩詞,在清照之前,直如糞土似的無可評價。”於是,她一生的故事和心底的怨愁就轉化為淒清的悲劇之美,她和她的詞也就永遠高懸在曆史的星空。
隨著時代的進步,李清照當年許多痛苦著的事和情都已有了答案,可是當我們偶然再回望一下千年前的風雨時,總能看見那個立於秋風黃花中的尋尋覓覓的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