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百年明鏡季羨老(1 / 3)

九十八歲的季羨林先生離我們而去了。

初識先生是在九十年代的一次發獎會上。那時我在新聞出版署工作,全國每兩年評選一次優秀圖書,季老是評委,坐第一排,我在台上幹一點宣布誰誰講話之類的“主持”之事。他大概看過我哪一篇文章,托助手李玉潔女士來對號,我趕忙上前向他致敬,會後又帶上我的幾本書到北大他的住處去拜訪求教。他對家中的保姆也指導讀書,還教她寫點小文章。先生的住處是在校園北邊的一座很舊的老式樓房裏,朗潤園十三號樓。那天我穿樹林,過小橋找到樓下,一位司機正在擦車,說正是這裏,剛才老人還出來看客人來了沒有。

房共兩層,先生住一層。左邊一套是他的會客室,有客廳和臥室兼書房,不過這隻能叫書房之一,主要是用來寫散文隨筆的,我在心裏給它取一個名字叫“散文書屋”,著名的《牛棚雜憶》就產生在這裏。書房裏有一張睡了幾十年的鐵皮舊床,甚至還鋪著粗布草墊,環牆滿架是文學方麵的書,還有朋友、學生的贈書。他很認真,凡別人送的書,都讓助手仔細登記、編號、上架。到書多得放不下時,就送到學校為他準備的專門圖書室去。他每天四時即起,就在床邊的一張不大的書桌上寫作。這是多年的習慣,學校裏都知道他是“北大一盞燈”。有時會客室裏客人多時,就先把熟一點的朋友避讓到這間房裏。有一年春節我去看他,碰到教育部長來拜年,一會兒市委副書記又來,他就很耐心地讓我到書房等一會兒,並沒有一些大人物乘機借新客來就逐舊客走的手段。我盡情地仰觀滿架的藏書,還可低頭細讀他寫了一半的手稿。他用鋼筆,總是那樣整齊的略顯扁一點的小楷。學校考慮到他年高,盡量減少打擾,就在門上貼了不會客之類的小告示,助手也常出麵擋駕。但先生很隨和,聽到動靜,常主動出來請客人進屋。助手李玉潔女士說:“沒辦法,你看我們倒成了惡人。”

這套房子的對麵還有一套東屋,我暗叫它“學術書房”,共兩間,全部擺滿語言、佛教等方麵的專業書,人要在書架的夾道中側身穿行。和“散文書屋”不同,這裏是先生專注學術文章的地方,向南臨窗也有一書桌。我曾帶我的搞攝影的孩子,在這裏為先生照過一次相。他很慷慨地為一個孫輩小兒寫了一幅勉勵的字,是韓愈的那句:“業精於勤毀於隨”,還要寫上“某某小友惠存”。他每有新書出版,送我時,還要寫上“老友或兄指正”之類,弄得我很緊張。他卻總是慈祥地笑一笑問:還有一本什麼新書送過你沒有?有許多書我是沒有的,但這份情太重,我不敢多受,受之一二本已很滿足,就連忙說有了,有了。

先生年事已高,一般我是不帶人或帶任務去看他的。有一次,我在中央黨校學習,黨校離北大不遠,他們辦的《學習時報》大約正逢幾周年,要我向季老求字,我就帶了一個年輕記者去采訪他。采訪中記者很為他的平易近人和居家生活的簡樸所感動。那天助手李玉潔女士講了一件事。季老常為目前社會上的奢費之風擔憂,特別是水資源的浪費,他是多次呼籲的,但沒有效果。他就從自家做起,在馬桶水箱裏放了兩塊磚,這樣來減少水箱的排水量。這位年輕的女記者當時就笑彎了腰,她不能理解,先生生活起居都有國家操心,自己何至於這樣認真?以後過了幾年,她每次見到我都提起那件事,說季老可親可愛,就像她家鄉農村裏的一位老爺爺。後來季老住進三〇一醫院,為了整理先生的談話我還帶過我的一位學生去看他,這位年輕人回來後也說,總覺得先生就像是隔壁鄰居的一位老大爺。我就隻有這兩次帶外人去見他,不忍心加重他的負擔。但是後來過了兩年,我又一次住黨校時,有一位學員認識他,居然帶了同班十多個人去他病房裏去問這問那、合影留念。他們回來向我興奮地炫耀,我卻心裏戚戚然,十分不安,老人也實在太厚道了。

先生永遠是一身中山裝,每日三餐粗茶淡飯。他是在二十四歲那一年,人生可塑可造的年齡留洋的啊,一去十年。以後又一生都在搞外國文學、外語教學和中外文化交流的研究,怎麼就沒有一點“洋”味呢?近幾年基因之說盛行,我就想大概是他身上農民子弟的基因使然。有一次他在病房裏給我講,小時窮得吃不飽飯,給一個親戚家割牛草,送完草後磨蹭著不走,直等到中午,隻為能給一口玉米餅子吃。他現在仍極為節儉,害怕浪費,厭惡虛榮。每到春節,總有各級官場上的人去看他,送許多大小花籃,他病房門口的走廊上就擺起一條花籃的長龍。到醫院去找他,這是一個最好的標誌。他對這總是暗自搖頭。我知道先生是最怕虛應故事的,有一年老同學胡喬木邀他同去敦煌,他是研究古西域文化的,當然想去,但一想到沿途的官場迎送,便婉言謝絕。

自從知道他心裏的所好,我再去看他時,就專送最土的最實用的東西。一次從香山下來,見到山腳下地攤上賣紅薯,很幹淨漂亮的紅薯,我就買了一些直接送到病房,他極高興,說很久沒有見到這樣好的紅薯。先生睡眠不好,已經吃了四十年的安眠藥,但他仍好喝茶。杭州的“龍井”當然是名茶,有一年我從浙江開化縣的一次環保現場會上帶回一種“龍頂”茶。我告訴他這“龍頂”在“龍井”上遊三百公裏處,少了許多汙染,最好喝。他大奇,說從未聽說過,目光裏竟有一點孩子似的天真。我立即聯想到他寫的一篇《神奇的絲瓜》,文中他仰頭觀察房上的絲瓜,也是這個神態。這一刻我一下讀懂了一個大學者的童心和他對自然的關懷。季老為讀者所喜愛,實在不關什麼學術,至少不全因學術。他很喜歡我的家鄉出的一種“沁州黃”小米,這米隻能在一小片特定的土地上生長,過去是專供皇上的。現在人們有了經營頭腦,就打起貢品的招牌,用一種肚大嘴小的青花瓷罐包裝。先生吃過米後,卻舍不得扔掉罐子,在窗台上擺著,說插花很好看。以後我就摸著他的脾氣,送土不送洋,鮮花之類的是絕不帶的。後來,聊得多了,我又發現了一絲微妙,雖是同一輩的大學者,但他對洋派一些的人物,總是所言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