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瑪麗·居裏完全可以換另外一種活法,她可以趁著年輕貌美如現代女孩吃青春飯那樣,在欽羨和禮讚中活個輕鬆,活個痛快。但是她沒有,她知道自己更深一層的價值和更遠一些的目標。成語“淺嚐輒止”是指人對外部世界的認識,殊不知有多少人對自己也常是淺嚐輒止,見寵即喜。數年前一位母親對我說她剛上初中的女兒成績下降,為什麼?答曰:“知道愛美了,上課總用鉛筆杆做她的卷卷頭。”美對人來說是一種附加,就像格律對詩詞也是一種附加。律詩難作,美人難為,做得好驚天動地,做不好就黃花萎地。瑪麗·居裏讓全世界的女子都知道,她們除了“身世”和“門庭”之外,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一八五二年斯托夫人寫了一本《湯姆叔叔的小屋》,導致了美國南北戰爭的爆發,林肯說是一個小婦人引發了一場解放黑奴的大革命。比斯托夫人約晚五十年,居裏夫人發現了鐳,也是一個小婦人引發了一場革命——科學革命。它直接導致了後來盧瑟福對原子結構的探秘,導致了原子彈的爆炸,導致了原子時代的到來。更重要的是這項發現的哲學意義。哲學家說事物無時無刻不在變。西方哲人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公元一〇二八年東方哲人蘇東坡赤壁望月長歎道:“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現在,居裏夫人證明鐳便是這樣“不能以一瞬”而存在的物質,它會自己不停地發光、放熱、放出射線,能灼傷人的皮膚,能穿透黑紙使膠片感光,能使空氣導電,它刹那間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哲理就滲透在每個原子的毛孔裏。瑪麗·居裏幾乎在完成這項偉大自然發現的同時,也完成了對人生意義的發現。
她自己也在不停地變化著,在工作卓有成效的同時,鐳射線也在無聲地侵蝕著她的肌體。她美麗健康的容貌在悄悄地隱退,她逐漸變得眼花耳鳴,蒼白乏力。而比埃爾不幸早逝,社會對女性的歧視,更加重了她生活和思想上的沉重負擔。但她什麼也不管,隻是默默地工作。她從一個漂亮的小姑娘,一個端莊堅毅的女學者,變成科學教科書裏的新名詞“放射線”,變成物理學的一個新計量單位“居裏”,變成一條條科學定理,她變成了科學史上一塊永遠的裏程碑。“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她得到了永恒。“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就像化學的置換反應一樣,她的青春美麗換位到了科學教科書裏,換位到了人類文化的史冊裏。
居裏夫人的美名從她發現鐳那一刻起就開始流傳於世,迄今已經百年,這是她用全部的青春、信念和生命換來的榮譽。她一生共得了十項獎金、十六種獎章、一百零七個名譽頭銜,特別是兩次獲諾貝爾獎。她本來可以躺在任何一項大獎或任何一個榮譽上盡情地享受,但是她視名利如糞土,她將獎金贈給科研事業和戰爭中的法國,而將那獎章給6歲的小女兒去當玩具。上帝給的美形她都不為所累,塵世給的美譽她又怎肯背負在身呢?憑誰論短長,漫將浮名換了精修細研,她一如既往,埋頭工作到六十七歲離開人世,離開了她心愛的實驗室。直到她死後四十年,她用過的筆記本裏,還有射線在不停地釋放。
愛因斯坦說:“在所有的世界著名人物當中,瑪麗·居裏是唯一沒有被盛名寵壞的人。”她實事求是,超形脫俗,知道自己的目標,更知道自己的價值。在一般人要做到這兩個自知,排除幹擾並終生如一,是很難很難的,但居裏夫人做到了。她讓我們明白,人有多重價值,是需要多層開發的。有的人止於形,以售其貌;有的人止於勇,而呈其力;有的人止於心,而有其技;有的人達於理,而用其智。諸葛亮戎馬一生,氣吞曹吳,卻不披一甲,不佩一刃;毛澤東指揮軍民萬眾,在戰火中打出一個新中國,卻從不受軍銜,不背一槍。大音希聲,大道無形,大智之人,不耽於形,不逐於力,不恃於技。他們淡淡地生活,靜靜地思考,執著地進取,直進到智慧高地,自由地駕馭規律,而永葆一種理性的美麗。
居裏夫人就是這樣一位挺立在智慧高地的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