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再也不能重返故裏,這一點已確實無疑。過去的影子仍寸步不離地追隨著我們。我們竭力想忘掉那些往事,把它們拋之腦後,但它們隨時都會重新浮現。那種驚恐、內心裏惶惶不安的感覺發展到最後,就會變成盲目且不可理喻的慌亂。謝天謝地,眼下我們心境平和,但那種感覺很可能會以某種不可預見的方式重現,又和從前一樣跟我們朝夕相伴。
他非常有耐心,從不口出怨言,即使憶及往事也不說句牢騷話。他一定常常想起過去,隻是瞞著我罷了。
從他的一舉一動我能看得出來。他常常在突然之間就顯得茫然困惑,可愛的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得一幹二淨,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一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麵具模型、一件雕塑品,呆板且冰冷,仍然英俊瀟灑,但沒有一絲生氣。他常常拚命地抽煙,一支接著一支,扔掉時也不熄滅,結果弄得滿地都是閃著亮光的煙蒂,似花瓣一般。他接住一個話頭就快言快語地朝下講,情緒熱烈,其實言之無物,隻不過借以排遣心中的苦悶。據說有這樣一種理論:人隻有經過磨難才會變得高尚和堅強,因而無論是今生還是來世,如欲得到淨化就必須經受烈火的淬礪。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些荒唐,但我們卻充分領略到了其中的甘苦。我們倆都有過恐懼和孤獨,都嚐受過巨大的悲哀。我認為,在生命的長河中,每個人或遲或早都會麵臨考驗。我們人人都有各自的災星,受著蹂躪和折磨,到頭來都得與之決戰分曉。我們倆戰勝了自己的災星,或者說,我們自認為如此。
災星再也不會來蹂躪我們了。我們渡過了危機,當然身上也留下了創傷。他對災難的預感從一開始就是正確的,我卻像一出三流戲裏瞎喊亂叫的演員,聲稱我們為自由付出了代價。說起來,我已經扮演夠了這種離奇的生活戲劇,如能保持眼下的寧靜和安逸,我寧願用自己的五官作代價。幸福並非可以估價的財物,而是一種思想狀態、一種心境。當然,我們也有沮喪的時候,但在其他的場合,時間卻不受手表的計量,綿亙奔向永恒。看到他的微笑,我就清楚我們正攜手並肩一道往前走,思想的分歧或觀點的衝撞都沒有在我們之間設下障礙。
如今,我們彼此之間已不存在任何秘密,可謂休戚與共、同甘共苦。在我們的小旅館裏,盡管生活乏味,飯菜惡劣,天天如此,周而複始,但我們並不願改變現狀。要是遷往大旅館,勢必會遇到他的許多熟人。我們二人都喜歡樸實無華,有時也感到無聊,但無聊卻是治療恐懼的良藥。日子在按部就班地進行,我逐漸培養了一種朗讀的才能。根據我的了解,唯有郵差遲遲不至時,他才會露出焦躁的神情,因為這意味著我們必須多等一天才能拿到英國來的郵件。我們打開收音機,可收音機的聲音卻使人感到十分煩惱。我們寧願讓激動的情緒積壓在心裏。許多天以前進行的一場板球賽的戰果,卻對我們有著很重大的意義。
各種球類的決賽、拳擊賽,甚至台球比賽的得分,都可以使我們擺脫無聊的心境。小學生運動會的決賽、跑狗賽以及偏僻縣鎮稀奇古怪的小型賽事,都會引起我們的強烈興趣。有時候拿到幾本過期了的《田野》[1]雜誌,我看著看著便心往神馳,仿佛從這彈丸小島回到了春意盎然的英國現實生活中。雜誌裏描繪了石灰岩間的小溪,描繪了蜉蝣,描繪了芳草地上的酢漿植物,也描繪了在森林上空盤旋的白嘴鴉,這種鳥類在曼德利很常見。在那些翻爛了的紙頁上,我嗅到了潤土的氣息、泥炭沼的酸味,仿佛看見濕漉漉的青苔地上白點斑斑,布滿了蒼鷺的遺矢。
有一回,在朗讀一篇關於斑尾林鴿的文章時,我似乎又回到了曼德利的密林中,鴿子在我的頭頂撲扇著翅膀。它們那柔和、悠然的鳴叫在夏日炎炎的下午給人以十分舒適涼爽的感覺,要不是傑斯珀用濕鼻子一路嗅著地麵,穿過矮樹叢跑來找我,絕不會有誰會破壞它們的安寧。受到驚嚇的鴿群活像一些沐浴時被人瞧見的老姑娘,傻頭傻腦地騷亂起來,振翅飛出藏身的地方,撲棱棱拍打著翅膀,風馳電掣般掠過樹梢,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隨後,四周又恢複了寂靜,而我卻不知怎麼感到忐忑不安,發現太陽不再在颯颯響的樹葉上編織圖案,樹枝變得黑乎乎的,陰影加長,家裏肯定已擺上了新鮮的山莓,到了下午茶的時間。於是,我從羊齒草上站起身,抖一抖陳年樹葉留在裙子上的灰土,衝著傑斯珀打了一聲呼哨,抬腿向宅子裏走去。我邊走邊在心裏鄙夷自己,不知為何要步履匆匆,為何還要朝身後飛快地瞥一眼。
說來奇怪,一篇講述斑尾林鴿的文章竟會勾起我對往事的回憶,使我在朗讀時結結巴巴。看到他陰沉的臉色,我立刻停止了朗讀,隨後翻動紙頁,直到我看見一則報道板球賽的短訊。這是一篇缺乏浪漫色彩、枯燥乏味的報道,描繪了中賽克斯隊在奧佛爾球場上怎樣采用陳舊的套路擊球,竟然使比分不斷地上升。真得感謝那些表演精彩、身穿法蘭絨運動衣的健兒,因為他不一會兒就恢複了平靜的表情,臉上又有了血色,以善意的激憤口氣嘲笑起塞雷隊的球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