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希望能記得起繪製這幅肖像畫的大師,畫像豎立在畫廊的一個角落裏,而畫中人從落滿灰塵的畫框裏注視著人們。
此刻,他們倆仍在交談,我不知他們剛才都講了些什麼。“不,即便在二十年前也不行,”隻聽他說道,“那種事我從不感興趣。”
接著,我聽見範·霍珀夫人忘乎所以地哈哈大笑了幾聲。“假如比利有曼德利那樣的家,他肯定不願到棕櫚灘消磨時光。”她說,“聽說曼德利是人間仙境,隻能用這種字眼形容它。”
她頓住話頭,期待看到他的微笑,而他隻是一個勁兒地抽煙。我注意到他的眉宇之間出現了一道皺紋,朦朦朧朧,若隱若現。
“當然,我見過曼德利的照片,”她不放鬆繼續說,“看起來簡直美極啦。記得比利曾對我說過,所有的那些大莊園都不及曼德利嫵媚。我想不通你怎麼舍得離開那兒。”
他的沉默令人感到苦悶,換作其他任何人,都會察覺,可她卻像隻笨拙的母山羊一樣在他的禁地裏左衝右突,任意踐踏。我感到熱血直往臉上衝,因為她正拉著我跟她一道蒙受羞辱。
“當然,你們英國紳士在涉及自己的家時,態度都是一個樣子,”她說話的嗓門愈來愈高了,“你們顯出對自己的家不屑一顧的樣子,不願讓人覺得你們驕傲。曼德利擁有一座吟遊詩人的畫廊和一些價值連城的肖像畫哩。”她把臉轉向我,後邊說出的話算是對我解釋,“德溫特先生太謙虛了,硬是不肯承認,可我堅信可愛的曼德利自征服期[2]以來就成了他家的財產。據說那座吟遊詩人畫廊是一枚璀璨的明珠。你的祖先大概常在曼德利款待王室成員吧,德溫特先生?”
截至目前,我還從未遇到過如此令人難堪的局麵,甚至跟她在一起時也沒遇到過,可他卻出乎意料地帶著挖苦的口氣回了話。“我們家自埃塞爾雷德[3]統治以後便有了曼德利,”他說,“就是那個人稱‘尚未準備好’的國王。其實,他是到我家做客才得到了那個綽號,因為他吃飯老是遲到。”
活該,應該讓範·霍珀夫人知道點厲害!我等著她翻臉,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竟然對他的話充耳不聞,我反而替她難過起來,像是挨了耳光的孩子。
“真的嗎?”她又昏頭昏腦地說道,“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我的曆史知識很不牢固,英國的國王太多,總是把我攪得糊裏糊塗。不過,這倒是非常有意思。我得寫信告訴我的女兒,她是個了不起的學者。”
談話出現了停頓,我感到自己的臉燒得通紅。問題在於我太年輕,如果年紀稍微大些,我會迎住他的目光發出微笑,她那荒謬絕倫的行為使我們倆之間產生了默契。當時,我羞得無地自容,忍受著青年女子常有的那種痛苦。
我想他一定看出了我沮喪的心情,隻見他坐在椅子上俯過身來用溫柔的聲音同我講話,問我是否想再喝一杯咖啡,當我搖頭拒絕時,我感到他的眼睛仍盯著我,目光困惑、深邃。他大概在考慮我跟範·霍珀夫人究竟是什麼關係,不知該不該把我們倆都視為蠢材。
“你覺得蒙特卡洛怎麼樣?能談談你的看法嗎?”他把我也扯進了談話,頓時弄得我狼狽萬分,使我又變成了一個胳膊肘紅紅的、頭發細細的幼稚小學生。我的回答顯然很蠢,說這地方缺乏自然的美。還沒等我結結巴巴地說完,範·霍珀夫人就打斷了我的話。
“她被寵壞了,德溫特先生,這就是症結所在。為了能看看蒙特卡洛的風光,有多少女孩子情願獻出自己的眼睛作代價。”
“那豈不是達不到目的了嗎?”他笑吟吟地說。
她聳聳肩,把一大團煙霧吐在空中。看來她一時還沒理解他的意思。“我對蒙特卡洛情有獨鍾。”她告訴他說,“英國的冬季讓人心情陰鬱,我的身體可吃不消。是什麼風把你吹到了這兒來?你可是位稀客呀。你準備玩百家樂,還是帶了高爾夫球棍來打球?”
“我離家時太匆忙,還沒有想好呢。”他說。
他自己的話一定觸動了某種回憶,但見他的臉色又陰沉了下去,微微鎖住眉頭。範·霍珀夫人卻不聞不問地喋喋不休繼續說道:“當然,你一定很留戀曼德利的濃霧,那是種獨特的景色。西部鄉村在春天一定令人心曠神怡。”他伸手取過煙灰缸,熄掉了香煙。我留意到他的眼裏起了微妙的變化,一種難以形容的東西在那兒遊移了片刻。我覺得自己窺視到了他的某種與我無關的隱私。
“是的,”他簡短地說,“春天的曼德利最為迷人。”
接著,大家都沉默了下來,隨之而至的是尷尬的局麵。我偷偷瞟了他一眼,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覺得他像我常常幻想的那個身披鬥篷、神色詭秘、夜間在走廊裏徘徊的無名紳士。這時,範·霍珀夫人的聲音似電鈴般撕裂了我的遐思。
“你大概在這兒認識不少人,可依我看,今年冬天的蒙特卡洛十分無聊,碰不上幾個名人。米德爾塞克斯公爵倒是來了,就住在他的遊艇上,我還沒到遊艇上看望過他呢(據我所知,她從未登過遊艇)。你一定認識內爾·米德爾塞克斯,”她滔滔不絕地說道,“她長得相當迷人。他們總說第二個孩子不是公爵的種,可我不信。一個女人臉蛋漂亮些,就會被人說三道四,不對嗎?內爾·米德爾塞克斯就是因為太嫵媚了。卡克斯頓和西斯洛浦的婚姻很不成功,這是真的嗎?”她東拉西扯,搬出了一大堆道聽途說的消息,始終沒留意自己提到的人名對他是陌生的、毫無意義的。她也不管就在自己恬不知恥地胡說八道時,他變得愈加冷淡和沉默。他一直沒打斷她的話,也沒看過手表。自從他當著我的麵出她的洋相,犯下那個錯誤之後,他仿佛為自己定了一條行為標準,隨即就嚴格遵循,不越雷池一步。最後,一個雜役跑來說有個裁縫在房間裏等範·霍珀夫人,這才算為他解了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