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站起身,把椅子朝後邊一推。“別讓我耽擱了你的事。”他說,“如今的衣服款式變化得太快,也許等你上了樓,又有新的式樣脫穎而出。”

這番冷嘲熱諷並沒有刺痛她,她反而當成了對她的恭維。“跟你邂逅相逢,真讓人喜不自禁,德溫特先生。”我們朝電梯跟前走時,她說道,“我既然已鬥膽開了頭,希望能常見到你。務請你抽時間到我的房間喝杯茶。明天晚上也許要來一兩個客人,你何不來跟我們一起坐坐?”我急忙扭開了臉,不願看到他搜索枯腸找借口的樣子。

“很遺憾,”他說,“明天我可能要開車到索斯帕爾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她隻好懷著不甘心的情緒作罷,但我們仍在電梯口躊躇著。

“但願他們給了你一套好房間。旅館裏有一半房間都空著,如果你住著不舒服,可別把話悶在肚子裏。我想,你的侍從已把你的行李安頓好了吧?”這種故作熟稔的態度未免顯得過於隨便,即便她也很少這樣,於是我瞥了一眼他臉上的表情。

“我沒帶侍從,”他不動聲色地說,“也許你願意為我效勞吧?”

他這一箭總算命中了目標。範·霍珀夫人漲紅了臉,難堪地笑了幾聲。

“哦,我簡直想象不來……”她把話說了半截,就令人不可思議地突然把臉轉向我說,“如果德溫特先生有事情要做,也許你可以派上用場。你在很多方麵都是個挺能幹的孩子。”

接著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我驚得呆若木雞,等待著他的回話。他戲謔地低頭望著我們,露出幾分嘲弄的神情,唇角掛著一絲微笑。

“這個建議非常好,”他說,“不過我一貫遵循我們家的信條:單身旅行速度最快。你可能沒聽說過吧?”

沒等她回答,他就轉身揚長而去。

“多麼滑稽啊!”我們乘電梯上樓時,範·霍珀夫人說,“這樣不辭而別大概是一種幽默吧?男人們總幹一些異乎尋常的事情。記得曾有一位著名的作家,一見到我走近,便從服務員的樓梯奪路而逃。我想他一定愛戀著我,卻缺乏自信心。不管怎樣,我那時畢竟比較年輕。”

電梯到了我們住的樓層,猛地一頓,停了下來。雜役嘩啦打開了門。“隨便提提,親愛的,”當我們順著甬道朝回走的時候,她說道,“你可別怪我數落你,今天下午你的表現有點太過分了。你竟然想獨攬話頭,那讓我覺得很是難堪,他肯定也有同感。男人是不喜歡你那樣的。”

我沒吱聲,因為再說什麼也是白搭。“算啦,你可別生氣。”她笑著聳了聳肩膀說,“歸根結底,我要對你在這兒的行為負責。你應該接受我的忠告,論年齡我都可以做你的母親了。‘好了,布萊茲,我來啦……’”她哼著法國小調走進了臥室,裁縫正在那兒等她。

我跪在窗前的座位上,向外眺望下午的景色。太陽光仍然十分強烈,獵獵的大風快活地吹著,再過半個小時我們就要坐下來打橋牌了,窗戶關得嚴嚴的,暖氣開到了最大限度。我想到了自己將要清理的煙灰缸,想到了沾著口紅的捏扁了的煙蒂和丟棄的巧克力奶糖會怎樣雜亂地堆在一起。我從小隻會玩“過關斬將”和“幸福家庭”這樣的遊戲,對於橋牌很難接受,再說,跟我一起打牌會讓她的朋友感到厭倦。

我覺得有我這麼一個年輕姑娘在場,他們不能無拘無束地交談,就像在甜點端來之前,當著客廳女服務員的麵不能暢所欲言一樣。他們不便痛快淋漓地講那些醜聞軼事以及見不得人的閑話,範·霍珀夫人的男客們常常勉強裝出一種熱情的樣子,問我一些有關曆史或繪畫的可笑問題,心裏揣測著我剛離開學校不久,隻能跟我扯這些。

我歎口氣,從窗口側轉過身來。陽光給人以希望,輕快的風兒在海上吹起了白浪。我想起了一兩天前在摩納哥時路過的一處街角,那兒有一幢歪扭的房屋向鵝卵石鋪就的廣場傾斜著。在高高的搖搖欲墜的屋頂上開著一扇窗戶,窄得跟條縫一樣。那房屋裏在中世紀一定住著某一位古人。我從桌上取過紙筆,憑著想象漫不經心地畫出人物頭像來——臉色蒼白,表情似鷹一般,有著猶豫的眼睛、高鼻梁以及掛著譏笑的上嘴唇。我學著那位久遠年代的大師,給我的畫中人添了一撮尖胡須和一個滾過邊的領口。

有人敲門,接著開電梯的那個雜役手裏拿著一封便函走了進來。我告訴他說範·霍珀夫人在臥室裏,可他卻搖搖頭,申明便函是給我的。我拆開封皮,發現裏麵有一頁信紙,信紙上以陌生的筆跡寫著這樣一行字:

“請原諒我,今天下午我太無禮了。”

內容僅僅一句話,既無署名,又無開頭。不過,我的名字寫在信封上,而且拚寫得很正確,這倒是件非同凡響的事。

“有回信嗎?”雜役問道。

我從那些潦草的字上抬起頭來。“沒有,”我說,“沒有回信。”

雜役走後,我將便函塞入衣袋,又把注意力收回到我的鉛筆畫上。可不知什麼原因,畫中人不再令我滿意。他的麵孔顯得呆板、缺乏生氣,而那滾邊領口和尖胡須就像是演啞劇用的道具。

[1] 美國佛羅裏達州的避寒勝地。

[2] 指1066年威廉王征服英國。

[3] 指英王埃塞爾雷德二世(968—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