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倆中間的鴻溝比以前更加寬了,他遠離我背著臉站在彼岸。我覺得自己幼稚、渺小和孤苦伶仃,於是再也顧不得麵子,抓起他的手帕就擤鼻子,哪還管什麼難看不難看。
“讓這一切見鬼去吧。”他突然出聲,像是在生氣又像是不耐煩,把我拉到他身邊,用一條胳膊摟住我的肩頭,眼睛仍直視著前方,右手搭在方向盤上。我記得他把車開得快如疾風閃電。“按你的年齡,可以當我的女兒了,真不知怎麼跟你相處才好。”他又說道。前邊有個轉彎,路麵逐漸變窄。他猛打一把方向盤躲過路上的一條狗。我以為他這下該鬆開我了,誰知他仍把我摟在身邊,待過了轉彎處,公路又趨於平直時,他還是不撒手。“請你忘掉今天上午我說的那段話,”他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要再想那事啦。家裏人總是管我叫邁克西姆,我想讓你也這樣稱呼我。你跟我一本正經的,時間已經夠久了。”他摸摸我的帽簷,一把抓住帽子扔到了後座上,然後俯身吻了我的額尖。“請你答應我,永遠都不要穿黑綢緞衣服。”他又說。我破涕為笑,他也笑了起來。好似雨過天晴,周圍又成了一片燦爛的陽光。範夫人和下午的一切都不再令我愁腸寸斷了。下午轉眼便會過去,接著就是夜晚,明天又是一個美好的日子。我充滿了信心和喜悅。此時此刻,我勇敢得幾乎想要求別人以平等的態度對待我了。我仿佛看見自己誤了打比齊克牌的時間,大搖大擺走入範夫人的房間,聽到對方的發問,便漫不經心地打著哈欠說:“我和邁克西姆一起吃午飯,竟忘了看時間。”
我仍然孩子氣十足,盡管他從一開始就稱呼我的教名,但我卻把直呼他的教名視為了不起的事情。這天上午雖然一度陰雲籠罩,可我覺得我們的友誼達到了一種新的高度。我並不像自己原先想的那麼討人嫌。他還吻了我,吻得很自然,使我覺得舒心和安詳,並不似書中描繪的那樣富於戲劇性,一點也不讓人發窘。這一吻似乎使我們的關係變得無拘無束,一切都隨之簡單化了。我們終於跨過了橫在中間的鴻溝。以後我將稱他邁克西姆。下午陪範夫人玩比齊克牌戲,並不怎麼顯得乏味無聊。不過我鼓不起勇氣提上午的事情。打完牌,她把牌聚到一起,伸手取牌盒時很隨便地問了一句:“請告訴我,邁克斯·德溫特還在旅館裏住著嗎?”我就像潛水員離岸前那樣猶豫了一下,隨後失去了勇氣,也失去了逐漸培養起的自製力,回答說:“是的,我相信還在,因為我常見他到餐廳裏吃飯。”
一定是有人看見我們在一起,告訴了她,要不就是網球教練來告過狀,或者旅館的經理給她寫過字條。我等待著她的責難。可她在我整理雜亂的床鋪時,沒事人似的把紙牌放回牌盒裏,一邊還打著哈欠。我把香粉盤、胭脂盒以及口紅一樣樣遞給她,而她收起紙牌,從旁邊的桌上取過一麵小鏡。“他長得倒是一表人才,”她說,“但我覺得性情有些古怪。那天在休息室裏,我以為他會做出點表示,邀請人家到曼德利去,可他把口封得非常死。”
我什麼也沒說,默默地觀看她拿起口紅在硬噘噘的嘴上勾弧線。“我從未見過德溫特夫人,”她說道,一邊把小鏡拿遠一些查看化妝的效果,“不過我相信她一定非常可愛,衣著典雅,光彩照人。過去,曼德利經常舉辦盛大的舞會。她死得過於突然,過於悲慘。我相信他一定深愛著她。這口紅顏色太豔,應該配暗色的香粉,請你為我取來,把這一盒放回抽屜裏。”
我忙著幫她塗脂抹粉和灑香水,直至她的客人們按響門鈴走進來。我沉默寡言,動作遲鈍地為他們遞飲料、換唱片以及清除煙蒂。
“最近畫了什麼畫嗎,小姑娘?”一個年老的銀行家硬是裝出熱情的樣子問道,掛在一根線繩上的單片眼鏡晃來晃去。我強作笑顏,言不由衷地說:“哦,最近沒畫什麼。你想再抽支煙嗎?”
回答問話的並不是我,因為我人在心不在。我的心在追逐一個幻影,她朦朧的身影終於趨於明朗化。不過,她的麵容依然模糊,膚色尚且不清,眼形和發色都還是一個未知數,有待於進一步顯現。
她具有永恒的美,臉上掛著難忘的微笑。她的聲音仍在回蕩,她的話語仍存留在人們的心間。另外還有她去過的地方以及觸摸過的東西。也許,櫥櫃裏還保留著她穿過的衣服,上邊仍有香水的餘香。在我臥室裏,在我的枕頭下,就有一本她用手拿過的書。我仿佛看見她把書翻至扉頁,一揮彎曲的筆尖,微笑著寫下了這樣的題詞:“獻給邁克斯——麗貝卡。”那天一定是他的生日,她把書和別的禮物一道放在了早餐桌上。他解開緞帶並撕開包裝紙時,夫婦倆一起開懷大笑。他閱讀詩集時,她可能還把身子俯在他的肩上。邁克斯!她稱他邁克斯!叫起來多麼親昵、歡快和隨意!家裏人,包括祖母、外祖母和姑姑姨媽們可以隨她們的便!任她們稱他邁克西姆。至於我這種不愛吭氣、乏味無聊的年輕女子,就更無所謂了。邁克斯是她選擇的稱呼,隻屬於她一個人。她把這稱呼寫在詩集的扉頁上,表現出極大的自信心。那龍飛鳳舞的粗體字力透紙背,是她本人的象征,如此瀟灑自如,如此堅定不移。
她用這種字體,不知給他寫了多少封信,以表抒心中的酸甜苦辣。
她在半頁半頁的紙上寫過無數張便條,當他出門在外時則整頁整頁地寫去無數封親昵的信,夫妻間的情話寓於字裏行間,她的聲音響徹廳堂花園,像詩集上的題詞般親切、纏綿。
而我,隻能稱他邁克西姆。
[1] 根據《聖經》記載,基督問了彼得三次問題,彼得均未回答,公雞連叫三遍,這意味著拒絕的態度。
[2] 古以色列王國王後耶洗別(Jezebel),在西方語言中喻指惡毒的女人。
[3] 英文“underhand”有兩層含義:一是“低拉手”,二是“偷偷摸摸”。
[4] 六十四張牌組成,由二人或四人玩的一種紙牌戲,以贏墩數多寡計勝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