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是那樣,我就不讓你上我的車了,”他說,“快別咬指甲啦,你那指甲已經夠難看的了。”
“你一定會認為我魯莽無禮,”我又說道,“可我還是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日複一日地請我出來乘車兜風。你是一番美意,這不言而喻,可你為何偏偏選中我作為你施舍的對象呢?”
我挺起腰板,把身子坐得直直的,努力表現出年輕女子那可憐的一點點尊嚴。
“我請你來,”他把麵孔定得平平地說,“是因為你沒穿黑綢緞衣服,沒戴珍珠項鏈,也因為你不是個三十六歲的夫人。”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出他內心是否在嘲笑我。
“就算這樣吧,”我說,“你把我的情況該了解的都了解了。我承認自己涉世不深,除了目睹過幾位親人離世,沒有經曆過多少事情。可關於你的情況我知之甚微,仍不過是頭一天相逢時的隻鱗片爪。”
“那麼,你想知道些什麼呢?”他問。
“譬如你在曼德利的生活以及……以及你的妻子是怎樣離你而去的。”啊,我總算把多日來一直在我舌頭上打轉的話吐了出來。“你的妻子”這幾個字說得何等輕鬆自然,仿佛拿她作話題是世界上最不經意的事情。話一出口便餘音不消,在我的眼前飛來飛去。後來,由於他聽後默不作聲,始終不置一詞,我又覺得那幾個字變成了猙獰可怕的巨大怪物。那是禁詞,是不應該說出來的。覆水難收,我再也不能把話吞回去了。我仿佛又看見了詩集扉頁上的題詞和那個奇特的斜體“R”字,頓時感到心裏發毛、發冷。他絕不會原諒我,我們的友誼到此就算結束了。
記得我當時直愣愣地呆視著眼前的擋風玻璃,對旁邊飛閃而逝的景物視而不見,耳邊仍回想著那幾個字。在沉默中,時間一分鍾一分鍾地流逝,路程在一英裏一英裏地縮短,我覺得現在一切都完了,再也不能跟他乘車兜風了。明天他一定會遠走高飛,而範夫人將會從病榻上爬起來。生活會恢複原樣,我和她又會到遊廊上散步。雜役把他的行李拿下來,我一眼望去,將會在電梯裏瞧見那些箱籠,上邊貼著新標簽。在一片忙亂之中,最後離別的時刻終於來到了。汽車轉彎時,傳來了換擋的聲音,隨後,就連那聲音也彙入車流裏,永遠地消失,化為烏有。
我深深地沉浸在遐想之中,甚至幻想著雜役收下他的小費,穿過旅館的轉門走了回去,同時側過臉對門衛說了些什麼。由於一味地胡想,我沒注意汽車在減速,直至停到了路邊,我才再次回到了現實中。他坐著一動不動,頭上沒戴帽子,脖子上係著他那條白圍巾,儼然一個畫框裏的中世紀人物。在這明快的景色中,他顯得格格不入,他應該站在一座淒涼的教堂台階上,身後拖著鬥篷,腳下有個叫花子在急切地收斂他撒下的金幣。
他已不再是和藹可親、隨和誠摯的朋友,不再是曾經嘲笑我咬指甲的那個兄長了,而成了一個陌生的人。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同他並肩坐在車上。
後來,他轉過身對著我講了話。“就在剛才,你還議論一種發明,”他說,“要把記憶保留下來。你聲稱自己希望能在某一特定的時刻重溫往事。我的想法恐怕跟你的截然相反。所有的回憶都是痛苦的,我不願去想它們。一年前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我的一生,我希望能把以往各個階段的前塵往事統統忘掉。那些日子已經過去,已經從我的記憶中抹去。我必須重新開始生活。我們頭一天相遇時,你的那個範夫人曾問我為何到蒙特卡洛來。那是為了製止我心中的回憶死灰複燃。當然,這樣做並不一定總能奏效,有時香水的氣味太濃,瓶子是關不住的,我也會禁不住誘惑。附體的魔鬼偷偷在注視,企圖打開瓶塞。我們第一次駕車出遊時就出現過這種情況。我們攀上山頭,從懸崖峭壁上朝下邊俯瞰。幾年前我到過那裏,當時是跟我的妻子在一起。你曾問我景物是否如舊,有沒有發生變化。一起都和從前一樣,但我感激萬分地發現那山上竟沒有絲毫的特點可以使人想起上一次的情形。我和她未留下任何痕跡。也許是因為你跟我在一起的緣故吧。要知道,你為我抹去了往事,你的效力比燈紅酒綠的蒙特卡洛要大得多。若不是你,我早就離開這裏,到意大利和希臘去了,也許還要到更遙遠的地方去,正是因為你,我才沒有四處漂泊。讓你那番清教徒式的吞吞吐吐的話見鬼去吧。虧你想得出我在向你施舍仁慈。我邀請你出來是因為我需要你,需要你的陪伴。若是不相信我,你現在就可以下車自己尋路回去。快呀,把車門打開,走下去吧。”
我呆若木雞地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不知他是否真的要趕我下車。
“喂,”他說,“你打算怎麼辦?”
要是早一兩年遇到這局麵,我可能會哭鼻子的。小孩的眼淚總是非常現成,一急就泉湧而出。當時,我覺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熱血直朝臉上衝,一抬頭從擋風玻璃上方的小鏡裏突然瞥見了自己愁苦萬分的尊容:不安的眼神、漲紅的麵頰以及披散在寬簷氈帽下的細發。
“我想回到旅館去。”我帶著哭腔說。他默默地發動引擎,踩離合器掛擋,驅車沿原路返回。
汽車風馳電掣,我覺得速度太快,跑得一點也不費力。殘酷無情的田園從兩旁無動於衷地觀望著我們。汽車駛到了那個我曾經希望能載入記憶的轉彎處,村姑早已沒了蹤影,周圍的色彩單調乏味。這兒與任何別的轉彎處相比都沒有什麼特色,是無數輛汽車經過的地方。它的魅力隨我的愉快心情一道消失,想到這裏,我不由一陣傷感,木然的麵孔抽搐起來。我那種成年人的尊嚴化成了泡影,卑鄙的淚水為我自己的勝利歡呼雀躍,一齊湧出眼眶,順著我的臉頰朝下淌。
我無法遏止情不自禁的淚水,又不便從口袋裏掏手帕擦拭,生怕他看見。於是,我隻好任熱淚縱橫,忍受著鹹鹽在嘴唇上燒灼,一顆心沉入了羞恥的深淵。不知他是否扭過臉看了我,因為我透過模糊的淚眼一直在盯著前方。不過,他突然伸出手,抓起我的手吻了吻,嘴裏仍沒有說什麼,後來又把他的手帕扔到了我的膝上,而我羞得不敢去拿。
我想起小說裏的女主角們在哭的時候顯得很是嬌媚,而我臉上又肮髒又浮腫,眼圈通紅,不配跟她們相比。上午在悲慘的氣氛中結束,剩下的時光還很漫長。由於護士外出,我得陪範夫人在房間裏吃午餐,餐後她還會精力充沛地以初愈病人那種不知疲倦的勁頭逼我玩比齊克牌戲[4]。在她的房間裏我肯定會悶死的。亂作一團的床單、散放著的毯子、橫七豎八的枕頭、床頭櫃上沾著的發粉、從瓶子裏灑出的香水以及溶化了的口紅——一幅邋遢肮髒的情景。她的床上一定亂七八糟扔著一些按單頁分開、看過後又折在一起的日報,紙頁卷邊、封麵殘缺不全的法國小說和美國雜誌。在洗滌膏瓶子裏,在葡萄果盤裏以及床下的地板上,處處都有摁滅了的煙蒂。客人們慷慨地送來許多鮮花,花瓶一個個緊挨著雜亂地擺在一起。溫房裏的奇花異卉和含羞草混作一處,而尤為引人注目的是一個綴著綢帶的大盒子,裏麵擺著一層層的蜜餞水果。隨後,她的朋友跑來聊天,我討厭接待他們,但還得為他們調製飲料。我被他們味同嚼蠟的閑扯拘到角落,心裏又羞怯又不安。範夫人一見人多就情緒激動,一定會在床上坐直身子高談闊論,笑語連珠,伸手打開便攜式留聲機放一張唱片,隨著樂曲擺動肥大的肩膀,這又會讓我變成替罪羊,代她臉上發燒。我情願看到她怒容滿麵,頭發用別針盤起,精神抖擻地責罵我不該忘記買泰索爾茶的那副樣子。所有這一切都在房間裏等待著我,而他一把我扔到旅館後,就會獨自到某個地方去,也許去海邊,去感受海風在臉上吹拂的滋味,去追逐太陽。或許,他會耽於回憶,去想那些我既一無所知也無法分享的往事,沿著往昔歲月的軌跡踟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