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晉陽,是寬進嚴出,周裏敦又是官身,守門將並沒有如何盤問,便放一行四人進了城。
馬蹄嘚嘚踩在青石板路上,周裏敦東張西望,自進城就高高提起的一顆心逐漸放下,他偏過頭,有些疑惑地問薑紹,“看城裏百姓的樣子,似乎並沒有什麼變故。”
薑紹兩隻眼睛機警地留意著四周的動靜,一手勒住馬韁,略等了等落後的吉貞,“殿下,”他提議,“先去河東節度使衙署瞧一瞧吧?”
“叫我娘子。”吉貞頷首,又提醒了他一句,“盧燧身邊有認識你的人嗎?”
薑紹搖頭,“盧燧遷至太原時,臣尚未入選禁軍,和他身邊的人素未謀麵。”
“去節度使衙署。”吉貞隔著麵紗輕輕“駕”一聲,又催促周裏敦,“你領頭走。”
周裏敦在馬背上挪了挪屁股,全神戒備,昂首挺胸地催馬前行。一行四人,途中同商家問了兩次路,繞過坊牆,遠遠望見河東節度使衙署。巍峨的儀門之前,十二道列戟上旌旗飄揚。纛旗上飾白虎紋樣,繡的正是一個鋼筋鐵骨的“溫”字。
“就是這裏了。”周裏敦喃喃地說,眼裏流露出一絲憧憬。
時隔多日在晉陽再見溫泌的纛旗,吉貞也有些恍惚。清風吹得她的麵紗輕輕蕩起。
“殿下,”薑紹攔在吉貞前麵,聲音很沉:“看門口這些守將的服飾,肩頭和袖口的章幡上都繡有武騎團兵的徽識,是團練兵,不是駙馬麾下人馬。”
吉貞一顆心沉了下去,特地留意了幾眼守將身上的赭紅戎衣。她不似薑紹目力過人,看不清他們章幡上的徽識,可看守將們那副嚴陣以待狀,便知道衙署裏有了變故。
“左夔……”吉貞想起來了,“左夔的公房也在節度使衙署,不知道他現在在哪。”
薑紹衝著衙署的方向稍稍偏了下頭,“興許就在衙署裏,隻是被軟禁了。”
吉貞問:“河東邊軍有多少人馬?”
“有兩萬人。大同、橫野、岢嵐三軍合計有一萬人,駐紮在忻、嵐、代三州。天兵軍有一萬人,今年輪值,被調往幽州抵禦奚部。另有守捉將軍韓約在雲中屯兵五千,一旦使府下達軍令,幾隻邊軍連夜便可趕至太原。看現在這樣,恐怕駙馬行軍在外,陰差陽錯,竟沒有收到消息。”
周裏敦屏息聽著,神色複雜地瞄著薑紹——原本見他沉默寡言,以為是個木訥的人,誰知他才到範陽數月,已經對河東駐軍的情形了如指掌。
“殿下,”周裏敦轉而問吉貞,“我們是否想法傳遞消息給駙馬?請他調兵到太原。”
“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吉貞有些心緒不寧,她輕輕揮了下鞭子,調轉馬頭,“別在這裏久待,免得盧燧察覺。我們先四處走走。”
薑紹等人忙跟了上來,周裏敦一直在暗自提醒自己,不能在外對吉貞露出絲毫謙卑之態,大聲吩咐道:“走吧!”他率眾而行,薑紹與另一名侍衛跟隨吉貞左右,並轡徐行。
“娘子。”薑紹越過吉貞走了一段,回過頭來不解地看向佇立不動的吉貞。
吉貞纖細的手指拽著揚起的麵紗,回首凝望道邊旗亭的方向。
“那邊樓上有人在看我。”吉貞輕聲說,將麵紗放了下來,遮住臉龐。
薑紹眸子陡然銳利如箭,射向旗亭上虛掩的窗戶。窗邊有人影晃動,仿佛一群醉漢,突然有人撞了過來,“哐”一聲巨響,將窗戶閉上了,同時一物疾墜而下,薑紹低喊一聲“當心”,先下意識地飛身至吉貞馬前,一刀劈下。
一隻酒杯應聲裂開,碎片落在馬蹄下。
“興許是魯莽的醉漢。”周裏敦後怕地出了一身冷汗,忙瞥了幾眼吉貞的打扮。她穿的豆綠窄袖短衫,幕籬蔽麵,看起來的確與尋常侍婢無異。他略放了心,有意要掩飾薑紹的失態,惡聲惡氣來了一句:“撒八,好生走路,莫要左顧右盼,引來那些登徒子窺伺,成何體統!”
“是。”吉貞重新坐直身子,軟綿綿應了一聲。
周裏敦登時汗毛直豎。他搓了搓胳膊,正想描補描補,吉貞卻毫不在意地轉了話題,“那攤子上賣的玉尖麵是剛熟的,主人能否容奴去買點?”
周裏敦剛才狗膽包天,嗬斥過吉貞後,竟然立即進入了角色,拉著臉“唔”一聲。薑紹忙不迭將刀送回鞘中,去攤子上買了玉尖麵和各色吃食來。吉貞並不習慣在大庭廣眾之下進食,又兼滿腹心事,隻用指尖掐了一丁點,做不經意狀又往旗亭上掃了一眼。
那樓上的窗戶緊閉,有隱隱的說笑聲傳到街上。
吉貞把玉尖麵往薑紹懷裏一丟,用吳綾帕子揩了揩手,隨手丟掉,擰眉道:“走吧。”
幾人重新上馬,還未走出幾步,身後一群衣衫襤褸的漢子,有老有少,大呼小叫地奔了過去,道邊商販護著吃食匆忙躲閃,等那群漢子過去,才交頭接耳:“是絳州來的流民。”
“絳州……”吉貞在馬上默念著。
周裏敦遙望一陣流民的背影,很有些痛心疾首,“黃河和汾水都流經絳州,每年入夏,總要遭幾場災。去年朝廷才費巨資修過長堤,看這情形,工部撥的錢都被當地的官員中飽私囊了。”
薑紹倒顧不上流民,“風陵渡乃絳州要津,若河水決堤,自此入秦的水路就斷了。”
正說著話,又幾群人攜兒帶女地經過,周裏敦在馬背上快坐不住了,“怪不得河東的武騎兵團短短時間就召集近萬人馬——這麼多的流民!”他一心急,連跟吉貞請示都顧不得,拍馬追了上去。
幾人隨著流民,到了晉陽縣衙外,偌大的場上設了草棚,施湯施餅,旁邊又置了公案,兩名佐吏坐在案後記名造冊,周圍把守著數名穿赭紅戎衣的兵丁。一會功夫,流民又像潮水,一波接著一波,湧到了草棚下,領了湯餅,繞到公案前,交待姓名籍貫,有年輕力壯的,當即便領了襖袴,歡天喜地,“多謝盧令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