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叔寶嗬嗬一笑,毫不避諱地說:“君子虛懷若穀,豈知小人辜恩背義?娘子真心為郎君,何必非要他首肯?娘子隻須派兩名得力的奴仆,命他們往靈武,以探視為名,行探查之實,最好能掌握一二證據,轉呈郎君,郎君自然不能再徇私。”
“你說的是。”秦住住思索了半晌,下定決心。
楊叔寶便不失時機地告辭了。他將緇衣一拂,背起藥箱,走到門口,忽見已經離開府邸的戴申又去而複返,徑直往秦住住所在的廂房而來,楊叔寶一見立即就要和他來個狹路相逢,一時竟有些慌,錯開一步縮到廊柱後頭,眼睜睜看著戴申自廊下經過。
這一次偶遇,楊叔寶把戴申看個分明。名震天下的隴右河西節度使,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和天泉一樣,透著股舍我其誰,睥睨天下的傻氣。楊叔寶的敬畏頓時飛到九霄雲外,駝起的腰直了起來。
看他人品長相,倒也堪與清原公主匹配,可惜身邊沒有自己這樣的謀臣,懂得搶占先機,以致被一個骨頭沒二兩重的女人迷了心竅。
楊叔寶這麼一想,頓覺神清氣爽,邁開大步敞著緇衣,大笑而去。
伏汛一來,太原的雨仿佛要下個沒完沒了。興龍寺禪房外野生的芭蕉長得勢不可擋,被驟雨打得葉片胡亂拍打在窗扇上。
吉貞猝然翻身而起,茫然四顧。芭蕉的影子映在窗上,張牙舞爪。
她反手一摸,背心到前胸,汗濕寢衣,一顆心跳得壓製不住。她推開錦褥,靸鞋下床,桃符已經聞聲起來了,把燭台放在桌上,她迎上來一看,見吉貞顴骨發紅,有些不安地說:“殿下這些天常常盜汗,要尋個醫官來診診脈。”
潮熱盜汗,是陰虛之症,吉貞心裏有數,並不擔心,隻是四肢癱軟無力,慢慢坐下來,她撐著額頭,眼睛甫一閉上,腦海裏頓時浮現出猩紅刺目的一幕。
她立即搖頭,有些惶恐地睜開眼。
桃符把燭台挪了過來,燭光驅散了渾身的寒意。吉貞擰眉盯著那張臥床,床是寺裏的舊物,正對著後窗,沒有設帷帳,四角纏繞著微微泛黃的竹藤。錦褥狼藉地堆在床上。
桃符察言觀色,“殿下,又做噩夢了?”
連著三夜噩夢,吉貞先是驚恐,繼而狐疑,最後當機立斷,指示桃符道:“這張藤床陰氣太重,把它搬出去扔掉。”
吉貞從不信邪魅之說,桃符認為她是身體抱恙,以致疑神疑鬼,便說:“殿下近來虛症有些重,要請醫官來開幾副藥吃。”
“韓約隨軍的醫官隻會止血裹傷,況且荒郊野嶺的,哪來咱們平日吃的那些珍奇藥材?”吉貞換過一件幹淨的寢衣,抓著衣襟,她心有餘悸傾聽著外頭淩亂的風雨,執拗地說:“這個床不對勁,你去把它丟出去。”
桃符見她離床老遠,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恐怕真的疑心,也隻能去外頭喚了兩名士兵,要來挪床。夜深人靜時這一折騰,許多人都醒了,桃符擎著燭台立在門邊,才把路讓開,溫泌卻先一步走了進來。
他也是夜半被從床上驚醒,衣衫不整,從頭到身,濕了一片,在地上轉了一圈,沒找到吉貞,他喝止了搬床的兩名士兵,“幹什麼?”
桃符講了緣由,溫泌當然也不信這個邪,不以為然地說:“床留著,你們都下去。”目光在陰影裏逡巡一周,見吉貞獨自坐在暗處,他走上前去,手落在她肩頭。
瞬間的四顧無言,溫泌靈機一動,俯首笑道:“原來你是怨我這幾天都沒過來——想要我陪,說一聲就是,何必半夜鬧得人仰馬翻?”
吉貞仰頭看他。避著燭光,她臉上是一團晦暗陰影,眉眼都沉浸在陰影中,靜默無聲。她好像在端詳他,又好像純粹望著他在發呆,琢磨自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