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貞緩緩直起腰,注視著他們把那死屍抬走。夜色深,燈火暗,她剛才短短那瞬間,並沒有看清楚死者的眉目,說不上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稍等。”她把埋人的士兵們喚住,緊走幾步,從地上的水漬中拾起一個一物,是個小小的赤金瓔珞,上頭銜著白玉兔兒搗藥的墜子,墜子背後以刀刻了個淺淺的“柔”字。
這是一個自幼嬌生慣養,錦衣玉食的女孩兒。城下那幾個被棄屍荒野的,想必是她的親人和護送的家丁了。
溫泌把瓔珞從吉貞手裏拿過來,交給士兵,“一起埋了,不得私藏。”死人的東西晦氣,給了士兵,他們肯定又要為了這點值錢玩意大打出手。
士兵們不敢有違,把瓔珞係在死者衣襟上,一起抬走了。
溫泌回頭一看,見吉貞還站在營地中,孑然孤立。
“你受不了,就回去吧。”溫泌低頭想了想,又說。
“我不走。”自來晉陽,經曆了流民、被擄,後來的程鳳今,還有這個不知名的、名字裏有個柔的娘子,她的驚懼和惶恐最終都歸於平靜。連溫泌都驚訝於她的鎮定。“我不走,”吉貞固執地說,她的脊背挺得很直,仿佛在正殿升座,俯視著蚍蜉般的凡人。
溫泌最反感她這樣,“她跟你有什麼幹係?何必如此?”
“她是國朝的百姓,跟陛下有關係,跟我也有關係……”吉貞走近溫泌,傲然地,“聖宗皇帝生我,百姓的供奉養我,我生下來就是公主,此生沒有人或事能改變。”
“此生?”溫泌一邊眉毛抬起,吉貞從沒見過他這樣嘲諷的表情,“你今夏才十八歲,這一輩子,還長著呢!”
吉貞分毫不讓,“我這輩子都姓蕭,十八歲,八十歲,都姓蕭。”
”好。”溫泌立即說。他冷冷地轉過身,往帳裏走,三更半夜的,為了幾個找死的平頭百姓吵得不可開交,真傻。他一麵頭也不回地走,氣勢洶洶地往背後丟了一句,“好好姓你的蕭。”他突然回首,對她露出一個快意的、嘲弄的微笑,“你的兒女都姓溫,誰也改不了,你也改不了。”
吉貞被他的耀武揚威氣得夠嗆,咚咚咚跑過去,一把把溫泌推個趔趄,然後衝回營帳,在草席上躺成了個大字,誓不讓半點地盤給他。溫泌隨後進了帳,一看吉貞那個姿勢,他臉色也不變一下,直接退出去,擠到韓約的帳裏去了。
這點小插曲,才到翌日,就被溫泌丟到了腦後。
盧燧的火箭上縛有硝石、鬆油,弩車一發,射入敵陣,先燃後炸,一傷就是成片。韓約無意強攻,命全部人馬退守至弩車射程之外,一隊小兵,藏身在澆過水的衝車下,分散軌跡,以龜速緩緩往城門前推進。
溫泌、吉貞與薑紹等人在營帳中等著,不斷有人穿過轅門奔回來報訊,稱又折了幾名人手,韓約道:“再換人!”
派出去的人不多,但全都有去無回。
吉貞親眼看著接二連三的褐衣小兵,連鎧甲護腿都沒有,隻舉著木盾,便埋頭往外趕。她回過頭,對身邊的薑紹道:“你看那個小兵,年紀還沒有我大。”
“鄉下人生的粗糙,看上去比實際年紀還要大,”人影晃動的營帳中,薑紹在角落裏對吉貞低聲說,“朝廷募兵,自來是十五至六十五,這個十五歲總有了。”
還不到伏夏,士兵們跑得渾身大汗,黝黑瘦削的胳膊揮舞著,吉貞沉鬱地看著眾人,自言自語:“他們還不知道,這一出去,就是送死吧?”
“怎麼不知道?”薑紹的語調很尋常,“這些死了的,家人都能拿幾十兩銀的撫恤,夠養活一家好幾年了。這些人的命,還沒有一架衝車貴重。”
吉貞自認這些日子以來,已經略懂民間疾苦,不是在宮裏時那樣淺薄無知了。可聽到薑紹的話,她仍覺得不可思議,“既然明知道送死,韓約為什麼還要派他們去?”
帳子裏不斷有人奔入奔出,外頭金鼓齊鳴,沙塵飛揚,觀戰的副將們都滿臉的焦灼。對比之下,薑紹就平淡多了,因為深知這才不過是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