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朱旗曳日(二十)(3 / 3)

眼前燭火幽幽,她睜眼,過了一會,才辨認出車中擎燈的人。

他渾身血汙,雙眼深陷,連頭發都虯結了。腥臭的血氣、鋒刃的寒意、還有他惡毒嫉恨眼神,讓吉貞生生打個寒噤,她倉皇轉過頭,張口欲嘔。夢中他縛了她的嘴,吐不出來,吉貞喉頭痙攣,幹嘔著,憋出了淚花。

她也喊不出他的名字。

容秋堂一把揪住她的發髻,吉貞被迫抬起臉來。

桃符被三言兩語騙下車,其他人都在附近沉睡,容秋堂並不擔心被人察覺。冰冷的鋒刃抵在吉貞脖頸上,他沙啞的嗓子道:“你們把彌山怎麼了?”

吉貞睡眠不足,一雙泛著紅絲的眼睛,毫不畏懼地盯著他。

“你們把他害死了。”容秋堂的刀尖刺入了她的皮膚,殷紅的血珠滾落。

吉貞被疼痛刺激得身軀微顫。容秋堂感覺到她的痛楚,他咬著牙,嘿嘿冷笑,但還不解氣,他心裏恨!他自劍閣千裏走單騎,幾個日夜不曾合眼,跑死了兩匹馬,抵達平涼城下,才知彌山已死。他瘋了,要殺入城去把彌山的屍首搶回來。

容秋堂單槍匹馬,沒能殺進城,沒找到彌山屍首,又不眠不休奔回西川。

“你跟我走,”容秋堂道,“跟我去平涼,他們不把彌山的屍身還給我,我就當著薑紹的麵殺了你。”臉上那道淺淺的鞭痕猙獰扭曲,他一口唾沫吐在吉貞臉上,“賤人,你一條命,不足以抵過彌山。我還要拖著你進京,殺了你的兄弟,再把你爺娘的屍身挖出來!”

吉貞死死盯著他,待容秋堂罵到眼神錯亂,她驟然一腳踢在他胯間,翻身下車。容秋堂吃痛,飛起一腳,把吉貞從車上踹了下來。

山道兩側據是陡坡。吉貞摔在尖銳的山石上,容秋堂跳下車,又補一腳,將她踢下陡坡。尖銳的痛楚席卷全身,嘴上的布巾掉了,她竭力張嘴,叫不出來,手指摳進地裏,克製著渾身的顫抖。

容秋堂追了過來,揪住發髻,狠狠給了她十幾個耳光,直到一手黏膩,沾滿了鮮血。然後揪著她的衣襟把她拖起來,拽到眼下。天黑看不清楚,鼻端有濃烈的血氣,他俊秀的臉上浮起泠泠的笑容,“疼嗎?忍著。等到了平涼,你就可以去死了。死人不會疼。”

吉貞齒縫裏吐出幾個字,“你,欺君犯上,該死……”

“誰是君?誰是上?”容秋堂厲聲大笑,“全是一群隻會背後插刀的陰險鼠輩,我怕你們?呸!”揚手又給她一個耳光。

吉貞耳朵嗡的一聲,被容秋堂推搡著,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踉蹌走了幾步,腹部又一陣翻江倒海的墜痛,她痛到意識不清,身子一軟,便倒在地上。

“裝死?”容秋堂狠踹了幾腳,聽見吉貞呻|吟,他一把將她抓起來,“走!”

拖著吉貞,回到山道上,那些侍衛奴役已經發現吉貞不見,正慌得四處尋找,見容秋堂拖著人事不省的公主慢慢走過來,一麵高呼“賊人”,又怕他怒而殺人,圍攏上來,卻不敢動手。

桃符擠過人群,撲到容秋堂腳下,跪地通通給他磕頭,“容將軍,”她痛哭失聲,“你放過我們殿下吧,她……”

容秋堂一腳把桃符踢開,翻身上馬,連吉貞也放在馬上。“駕!”他狠狠揮鞭而去,把桃符沒說完的話遠遠拋在身後。

直奔出十餘裏,血腥氣更濃,連馬身上都被血染紅,容秋堂察覺不對,把她拋下馬,自己也翻身下來,借著熹微的晨光掐著她下頜。她的臉白的嚇人,氣息若有若無。

容秋堂使勁在她人中上掐了一記。吉貞一抖,睫毛眨動著,睜開無神的雙眼。冷汗把她的鬢發打濕了。

“別急著死,”容秋堂啐她,“我們還沒到平涼。”

此去平涼,還有幾日行程,他還真怕吉貞途中死了。容秋堂放下手,張望著四周,想看這荒郊野嶺是否有個歇腳訪醫的地方。

這一抬頭,他僵住了。

溫泌騎馬停在道邊,身側十數名親兵。初春的晨霧中,他的眉眼色澤格外濃鬱,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容秋堂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忍不住把手按在腰間刀柄上。

“你什麼時候跟來的?”容秋堂問,喉頭幹澀。

“你去平涼到西川,就有人跟著你了。”溫泌催馬緩緩上前,見容秋堂神色淒惶,渾身浴血,他臉色緩和了些,“人死不能複生,你一個主帥,扔下五千士兵不管,鬧了這麼多天,也該夠了,回範陽吧。”

容秋堂通紅的眼睛瞪著他,“我要替彌山報仇。”

“彌山有妻有子,輪不到你替他報仇。”溫泌搖頭,“彌山妻子生了,是個兒子,你還不知道吧?聽說長得像他,你可以去看看。”

容秋堂淚灑衣襟,忽然抹一把眼睛,點了點頭。見溫泌往吉貞身上看,他心裏很不是滋味,丟開她的衣襟,大步走到一邊,親兵們圍上去安慰他,留溫泌夫妻說話。

吉貞伏在地上,手肘撐地,吃力地抬起頭。

溫泌居高臨下,俯瞰著她。

他把掛在馬鞍上的陌刀舉起來,刀鞘上的錯金紋在晨光下熠熠生輝。之前容秋堂把吉貞擄走,溫泌看在眼裏,沒有阻攔,隻命人從吉貞的車裏把自己的刀搜了出來。

“別怕,我不殺你。”他把刀係在腰間,回首看她,表情很平靜,“我母親嫁給我父親後,時常受他虐待。他謹小慎微,性情古怪,人前對她關愛備至,人後打罵她出氣,因她不過是個卑賤的奴婢出身……我十二歲那年夜裏起來,親眼看見我母親用金簪把父親刺死……她哭著跪下來求我,說自己受不了折磨,才失手殺他。我幫她處理了被血染透的帷帳、被褥,給屍身穿戴衣裳,又用我身上這把陌刀,在他胸口捅了幾刀。我作出父親被刺客所殺的假象,瞞過了所有人。”這一樁陳年舊事,他此生都沒有對人透露過,冷不防提起,連回憶都覺得滯澀。他遙望前路,出了好久的神,才轉過臉來,漠然地說道:“我不殺你,不是不忍心,而是我自那年起就發誓,此生不會傷我妻子一根頭發。”

吉貞昏昏沉沉,聽見他的聲音忽遠忽近,她的靈魂似乎也隨著那些血一起流走,離開了軀體。

“你走吧,”溫泌說:“下次再見,你是你,我是我,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他停了一會,見吉貞沒有動,於是扯起馬韁,轉身離開,沒有再回頭。

荒郊野嶺,孤身弱女,他心知她可能回不去京都,也走不到西川,可能半途被劫,滾下山崖——隨她如何呢,他搖搖頭,心無雜念,喊了一聲容秋堂,“走。”

吉貞昏了過去。再醒來時,日頭通紅,照在身上,恍惚竟有絲暖意。她扶著道邊的樹艱難起身,把頭上、身上那些惹眼的金玉飾物全部丟掉,隻留一支金簪藏在袖中,披頭散發,蹣跚而行。

走走停停,到日暮時,她看到了一家農戶。吉貞在遠處看了一會,見隻有年老夫婦二人在院裏勞作,才放下戒心,走了過去。

元龍九年春三月,曲江池畔楊柳依依,細雨霏霏,萬物複蘇,遊子回歸。因禁苑被叛軍燒毀了大半,正在修繕,太後帶諸位公主們移駕大慈恩寺。所幸金桃樹仍在,發了新芽,仍未結果,太後見到金桃樹,便不禁想起戴申,皺眉道:“聽說陛下有意饒戴申一命,令他在京都操練那些士兵,以充作禁軍?”

“神策軍,太後覺得這個名字好不好?”皇帝親自取的名字,很是得意。

太後疑慮重重,哪顧得上這個名字好不好。“得找個得力的人來盯著他。”她說,看了身側的固崇一眼。

固崇微微一笑,瞥一眼座下吃茶的吉貞。

“太後千秋,範陽送來賀禮。”一名中官上來說道。

太後聽到範陽這個字,眼皮便跳個不停,忙看了吉貞一眼,吉貞卻若無其事,對中官道:“呈上來。”那中官奉命領奏事官進殿,將紅綾掀起,見托盤上是一隻整玉雕的葡萄,白玉為盤,紫玉為果,晶瑩剔透,栩栩如生。

“還有給清原公主殿下的。”奏事官捧出一隻螺鈿嵌寶烏木匣。

眾目睽睽之下,吉貞自奏事官手裏接過匣子,卻沒打開,坐了一會,說身體不適,便退下了。回到廂房,她走到案幾前,落座,將匣子打開。裏頭層層包裹一物,她伸手,將絲絹揭開。

碩大的夜明珠,因是白日,並沒有散發淡淡月輝,黯然地躺在匣中。

“駙馬把玉龍子還回來了。”桃符驚呼,盼著吉貞與駙馬和好的那顆心頓時沉了下來。

吉貞看著玉龍子,無聲微笑,她喃喃道:“他說,我若是承認他是天下第一俊的郎君,就把玉龍子還給我。”一滴眼淚驟然滴落,她把匣子合起來交給桃符,“收起來吧。”

。您提供大神繡貓的巧逞窈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