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謝家莊巧遇杏兒 姑蘇台戲唱越女(1 / 3)

江南形勝,首推金陵。

古之金陵,乃六朝帝都,故有“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之謂。

李白來時,金陵城郭依舊。

高大壯闊的城門,猶不減當年的雄風與霸氣。從西門入城內,沿秦淮河走去,兩岸綠楊成蔭,柳絲閑垂。

李白落寞獨行,吳指南走後,連個搭白的人都沒有,旅途更加寂苦,心裏實在難受得緊,每新到一個地方,也不再像先前般喳鬧,更不願意驚動他人,自個兒隨意尋古訪幽。

偶爾去酒肆裏,篩上一碗燒酒,切二斤上好鹵豬頭肉,以遙祭天國的兄弟,順便也打打牙祭。

每當這個時候,李白就找個借口,自言自語地說:“再不吃些酒肉潤喉,嘴裏已快淡出鳥來!”

金陵古跡眾多,凡殘垣斷壁處,皆有一段陳舊故事。

人言文喜幽古,武好怪奇。

李白文武兼備,見啥啥喜歡。遂在客棧探得明白,次第一一遊覽。

郭北有鳳凰山,山上築一鳳凰台,金陵城大大有名。

客棧掌櫃言之,立即眉飛色舞,讚歎聲不絕。

傳南朝劉宋元嘉時,有三隻五彩斑斕大鳥,領百鳥翔集山間。時人以為祥瑞,謂之百鳥朝鳳。遂築台山巔,祈求吉祥永駐。

土著信以為真,每歲祭祀朝供,呼山為鳳凰山,台為鳳凰台。

李白素懷大誌,久有淩雲之誌,期冀早日一展鯤鵬,便起了朝拜之意,以期討個吉利。

小滿節。

依《日書》測禁忌,是日宜祈福。

巳時,三刻許。

李白淨身,沐浴洗漱畢,換一襲幹淨白袍,隻身來到廊北。

大江浩蕩,繞廊而流。

江岸果有一山,林木鬱鬱蔥蔥,各色野花點綴其間。遠遠望去,陽光下斑斑駁駁,宛如彩色大鳥伏地。

鳳凰山背馱一峰,狀如雄鷹展翅,四壁刀削斧劈。小徑如蛇,盤繞絕壁,蜿蜒懸空而上。

登峰而視,上麵又是一番天地。山頂平展如壩,壩闊十畝有奇。

平壩中央,鳳凰台在焉。

台高十丈,周遭二百八十步。樓台矗立天際,雕梁畫棟,巍峨壯麗。

李白大喜,登台遠眺。

鳳凰孤峰獨立,大有小天下之概。東連鍾山,林海蒼蒼;西枕大江,碧波萬頃;南抱金陵,萬家燈火;北臨風淩,帆影點點。

西望長安,不見帝京蹤影。唯大江浩浩西來,奔騰宛然如練。又有萬千峰巒,重重疊疊直排天際。

天地之間,浩浩然,蕩蕩然。

李白豪情萬丈,卻又萬分失落。昔日闔閭雄霸吳越,年齡也不過而立,自己則光陰虛度,何顏麵登臨鳳凰台?

一時間,鬱結難解。

山風拂衣,野桃亂開。

李白佇立台上,越發傷感不已,輕聲吟誦道:“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情傷心,愁傷神。

李白心緒已亂,不願再待下去,恐這鳳凰台非但不吉,反而變成催情老妖,隨時讓自己淚濕衣襟。

仰天一聲長歎,獨自奔下崗來。至桃葉渡口,尋一臨江酒肆,擇僻仄角落坐定。

店家見來了客,臉上笑得稀爛,嘴裏甜言蜜語一大串:“公子神采飛揚,一見便知大家子,要啥吃喝隻管開口,本店所供食無不精。”

“六個大饅頭!”

李白心情不佳,沒好氣一聲大喝。

店家吃一驚,衝廚間高喊:“六個大饅頭!”

見客人沒了下文,心裏有些奇怪,輕言好語問道:“公子遠來,不喝點金陵春?”

“不喝!”

聽他口氣不善,店家大張著嘴,如湯碗般溜圓,生怕惹惱了客人。

小心翼翼問道:“牛肉饅頭?還是豬肉饅頭?”

“白麵!”

口氣梆硬,發癲了嗎?

店家不敢再多言,遠遠躲著他。

李白好生奇怪,自己心情不佳,何必跟店家置氣?

這麼一想,心裏好受了些,臉上不再僵硬,咧嘴向店家一笑。

店家見了,回他一笑,卻比哭還難看。

廚間利索,店小二風快,早送來一盤饅頭,泡酥酥冒著熱氣。

李白已餓極,匆匆咽下六個饅頭,放兩倍飯錢在桌上,以贖適才無禮之過。

店家卻又詫了,飯前語氣生硬如刀,飯後為何加倍給錢?不想占他便利,忙尋零錢找補。見李白出了店門,大聲呼喚道:“公子且慢行,尚未找補於你。聽公子一口蜀音,莫非蜀僧濬同伴乎?”

李白已入街市,未聽清店家所言。唯蜀僧濬三字入耳,心裏怦然一動,柳伯伯雲遊到了金陵?

忙折返店中,急切地問道:“老丈所言蜀僧,現居於何處?”

店家見他回來,將餘錢找給他,笑眯眯地說道:“公子何故煩躁,恁粗心大意?”

李白搖搖頭,推辭不要錢,嘴裏直賠不是:“恕適才冒昧,此資為賠禮錢。小可非為此返店,實為老丈所言蜀僧耳。”

店家本是爽快人,又善於見風使舵,用手指向秦淮河左岸,應答道:“前有謝氏舊宅,蜀僧即住荒宅中。”

李白長揖謝過,轉身奔向店家所指。去店千二百步,有巷曰烏衣。

烏衣巷寬不過丈,麻繩般彎彎扭扭,從秦淮河文德橋頭,一直拐到夫子廟前。

兩晉時,王、謝兩大士族,花巨資築宅巷內。兩族皆國中豪門,子弟喜著烏衣,以示身份尊貴。

土著羨其豪侈,便以烏衣呼小巷,一時名動江南。

自晉以降,烏衣巷聲譽顯赫,巷內門庭若市,冠蓋雲集。走出過書聖王羲之、山水詩鼻祖謝靈運、南朝大詩人謝朓。

李白素重謝朓,免不了前去憑吊,何況柳伯居其間呢。

酉時,三刻。

月出如玉盤。

李白入得巷來,但見人流湧動,羽扇綸巾者,挨肩接踵。一時好奇,努力擠進人群裏,欲探看個究竟。

迎麵一閣,高達五丈,層層閣窗燈火通明。三層閣台上,端坐一老僧,正月下操琴獨奏。

一街雅士,聽得如癡如狂。

琴音入耳,熟悉而溫暖,正是柳伯伯的綠綺琴聲。

李白心跳加速,瞬間熱淚盈眶。便使出渾身解數,愣是擠到了閣前,卻不敢放肆呼喚。見底層大門敞著,猛可裏一陣急跑,直奔三樓而去。

老僧聽有人奔至,突然停了琴,匆匆隱於樓閣中。

一巷聽琴者,正癡迷若癲。

突然琴聲不續,老僧霍然隱去,齊聲鼓噪道:“兀那外鄉佬,何敢胡作為?”

李白奔上閣來,不見了柳伯伯,心中不由大急。團團轉一圈,周遭一陣狂呼。

“柳伯伯,柳伯伯,月牙兒在此,為何不見我?”

一閣燈火俱滅,蜀僧杳無音信。

小巷聽琴者,個個聽得明白。

月牙兒?

月牙兒!

頓時歡呼起來。

“李白!李白!李白!”

李白心如刀割,望月而長吟:“金陵勞勞送客堂,蔓草離離生道傍。古情不盡東流水,此地悲風愁白楊。我乘素舸同康樂,朗詠清川飛夜霜。昔聞牛渚吟五章,今來何謝袁家郎。苦竹寒聲動秋月,獨宿空簾歸夢長。”

柳伯伯避而不見,李白滿腹苦水,不知向誰傾訴。

歸夢雖長,卻苦竹寒聲。遂借謝尚識袁宏事而歌,歎世無知者識我,感故人棄之如破屐。

歌畢,李白無限傷心,沉重步下閣來。

眾雅士簇擁,鬧麻麻至文德橋頭,直入“金陵酒家”,徹夜暢飲狂歌。

翌日,天既明。

有小廝受人之托,攜一琴至酒家,乃司馬長卿綠綺者。

李白一見,悲痛欲絕,知柳伯伯已絕凡心,不肯再見自己了。仰頭飲一觴金陵春,淚水撲簌簌而流。

李白想起昨夜聽琴,忍不住大慟,歌一曲《聽蜀僧濬彈琴》:“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鬆。客心洗流水,遺響入霜鍾。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眾子知他心苦,合拍擊掌,隨之而歌。

歌聲呀呀,其情悲切。

辰時,三刻。

桃葉渡。

李白端坐於艙,麵對相送的金陵兒郎,輕撫柳伯所贈綠綺,歌《金陵酒肆留別》而去。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嚐。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歌聲纏綿,道盡古今離情。

一岸相送者,無不涕流。

距金陵不遠,有一座揚州城,皇皇一大都會也。

開元初,帝國區劃十道,淮南道治所揚州。

前隋大業間,以京師洛陽為中心,開鑿通濟、永濟兩渠,重修江南漕運,最終開通北抵涿郡、南達餘杭的大運河。

揚州古稱廣陵,得交通地理之便,處揚子江與運河交彙處,因之而富甲天下。時人有言雲:“天下名鎮推揚、益,以揚為首。”

世稱“揚一益二”。

李白來自蜀中,成都的萬種風情,早已領略過了。名豔天下的揚州,又會是怎樣的繁勝呢?

聽友人言,廣陵之勝,莫過於大明寺。

大明寺居郡北,距揚州城二裏許,坐落在蜀崗中峰上。始建於南朝,因劉宋孝武帝年號大明而名。

前隋仁壽元年,為賀文帝楊堅誕辰,朝廷詔令天下各郡,建佛塔三十座,專以供奉佛舍利。大明寺依詔建“棲靈塔”,佛塔通高九層,“國中之尤峻特者”,故大明寺又稱“棲靈寺”。

臨大明寺而觀,江南諸山可睹,遠遠近近如千山拱首,實為淮南第一形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