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童兒攔門,馬正公笑了笑,知道此乃楚地古俗,“娘家人”裝裝樣子,故意設個“門檻”,讓童兒阻鬧討喜。意即舍不得姑娘出閣,非真刁難新郎官也。
李白忙掏出兩串銅錢,笑嗬嗬遞上。二子接了錢,嘴裏又唱道:“新郎,新郎,打馬朝綱。今日討個顏如玉,明兒高官伴君王。”唱完,讓出大門,一溜煙跑了。
馬正公手搖媒鈴,叮叮當當作響,在前麵領路。
李白下了馬,走在彩車左轅旁,領隊伍隨後入院內,來到繡(閨)樓下。
聽得樓下媒鈴響,知道迎親的隊伍到了。玉兒心裏歡喜,卻故作一副怒色,大聲唱起《罵媒歌》來。
“韭菜開花一二台,背時媒婆天天來。蠶豆開花綠茵茵,背時媒婆嚼舌根。豌豆開花夾對夾,背時媒婆想鞋襪。板栗開花球對球,背時媒婆想豬頭。你做媒婆想飲酒,山上猴子騙得走。說活阿爺和阿娘,媒婆死後變牛羊。”
《罵媒歌》乃喜歌,不是真罵媒婆。歌詞雖然尖銳刻薄,新娘卻是正話反說。
馬正公曉得,絲毫不介意。媒鈴搖得嘩嘩直響,衝著樓上高聲唱道:“東方一朵紫雲開,吹吹打打迎親來。郎家備下高彩車,新人移步下樓台!”
“喜婆子”乃娘家人,聽了媒婆的《迎新歌》,故意尖酸刻薄地唱道:“新郎來自何人家,千金樓前鬧喳喳。莫得百年梧桐樹,鳳凰豈肯落枯丫!”
娘家人回敬得好,馬正公也不差。趕緊回唱道:“郎家千年鳳凰台,隻待玉人天上來。今日奉上萬千彩,迎得新人歡喜回!”
喜婆子一聽,改口唱道:“既有千年鳳凰台,為何不見新郎來?我家玉娘千金軀,怎可移步沾塵埃!”
馬正公聽罷,順勢把李白一推,小聲囑咐道:“傻愣著幹啥,還不快去背玉人。”
李白“喜糊”了心,被馬正公一推,迷迷糊糊上到二樓。一眾十侍女,嘻嘻哈哈齊上前,死死攔住李白去路。領頭一女,故意怪嗔道:“新人化妝未畢,好一個毛腳婿,恁地這般性急?”
李白初時一愣,馬上憶起胡、馬二兄所教,此新娘假化妝為由,考新郎才學的“催妝”儀程是也。
一時情急,脫口而吟催妝詩。李白連吟兩詩,並非賣弄才學,實在是緊張所致。
眾侍女不知,皆驚訝其才。讓開樓廊通道,允許他進入房間。又見他手慌腳亂,紛紛掩嘴竊笑。
李白越發慌亂,額上汗出如漿。跟鬥撲爬進入閨房,喜顛顛背起玉兒,下樓送入彩車中。
樓上一喜婆,體態肥碩。見玉兒進了彩車,故意扯開喉嚨,高聲大叫道:“哪來的大膽狂徒?竟敢偷了新娘子去!”
旁鄰一喜婆,瘦若竹竿。扭著腰身,擺手喝止道:“哪是狂徒偷新娘,實乃我家金龜婿心急,欲抱玉人早入洞房!”
複又領十侍女,列立在樓廊上,依玉兒阿娘的口吻,唱起《哭女兒》歌來:“阿爺阿娘好傷心,囡囡進了別家門……”
娘家唱罷《哭女兒》,馬正公再搖媒鈴,囑咐車把式啟“輦”。
爆竹聲裏,鼓樂行人執事在前,高軒彩車居中,陪奩嫁妝挑子在後,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向白兆山李家莊緩緩前行。
每行至橋頭,便不直接過橋。馬正公必鳴媒鈴示意,讓吹鼓手停樂,迎親隊伍圍坐一起,飲酒吃肉取樂,攔車討要喜錢。隊伍中三五童子,乘機圍車而歌:“新姑娘,嘭嘭當,長得好看又大方!”
車內的玉兒,果然大方得緊,撒出大把大把的銅錢,還有無數的幹果飴餅。迎親隊伍一哄而上,紛紛搶奪錢物,各自歸為己有。
如是者七八回,迎親隊伍走走停停,才行去五六裏地。
三
唐時,依周製《禮記·昏義》,婚禮定在黃昏舉行,謂之“昏禮”。
未時,三刻。李家大院張燈結彩,賓客盈門。
胡紫陽為讚禮官,特意脫去道袍,換了一身新打頭。頭戴一頂緋紅鑲黑邊帽兒,身著緋紅色雲紋邊牙大襟袍,搖一把孔明羽毛扇,正站在莊院台階上,伸長脖子向官道張望。
申時,正。莊前探喜童兒報,彩車已過溪頭板橋。
胡紫陽忙端正衣冠,指揮九“炮手”鳴炮,接連不斷爆九九八十一響。寓意祝報(竹爆)平安,幸福久久(九九)長享(響)。
刹那間,李家大院內,爆竹聲聲,鼓樂齊鳴。一院賓客,歡集於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熱鬧轟然。
新郎爺娘遠在蜀中,李皓夫婦權且做了“高堂”,端坐在上八位首席上,是謂“長兄為父,長嫂當母”。
彩車入庭,吹打愈歡。馬正公故作妖嬈,頭戴青色媒婆帽,兩頰塗抹絳泥紅,左腮點顆媒婆痣,極度誇張地扭腰擺胯,盡顯“媒婆”之態。
待李白下得馬來,馬正公手持一條五彩綢帶,帶上係偌大一朵紅綢花,領著他來到彩車前,讓新郎新娘各持彩帶一端。
李白在前,牽著絹扇遮麵的玉兒,雙雙進入喜堂內,依例行“拜堂禮”。
胡紫陽端正衣冠,佇立讚禮台上,喜氣洋洋頌曰:“夏秋之交,金玉之時。美景良辰,天作佳偶……清風迎客,碧水添情。鼓樂聲聲,車馬穿行。歡歌陣陣,香輦徐停。鶯飛燕走,芳草崢嶸。霞帔錦繡,足履長虹。紅顏白首,相攜相擁。此生無散,魚水相融。”
李白滿臉幸福,牽玉兒立堂前,不敢隨意亂動亂看。暗讚逸人好記性,不知他哪來的這般說詞,心裏覺得好笑,卻強忍著不敢笑出聲。
讚禮台前,品字型立三童子。前為報喜童子,後為金童玉女。待讚禮官頌畢,報喜童子稚聲唱曰:“燕聚廊簷,花好月圓!”
“嘭嘭嘭”,“嘭嘭嘭”,又是九九八十一聲爆竹響。
後立金童玉女者,雙雙相對拍小手,口裏誦著稚兒歌:“瀟湘水,正清清,鴛鴦對,撒花迎;盼月亮,等星星,看遊船,逛花燈;坐玉台,吹暖風,煙花舞,酒香濃;邀喜果,討紅封,新娘臉上紅彤彤。”
歌畢,又有百名彩衣童兒,繞著新郎新娘轟跑,依金童玉女韻,拍手齊誦同一兒歌。
眾子一邊歡跑,一邊歡唱,一邊又向新人拋撒花瓣。
新郎新娘矮下身子,一一擁抱、貼臉眾童子。雙雙拿出所攜飴餅幹果,分發給童兒們香嘴。百子得了喜物,歡天喜地散去。
胡紫陽再歌:“鳳兮鳳兮歸故鄉,神遊四海求其凰。青山遠銜花作引,花香猶憶幾重芳。凰兮凰兮從我棲,惟願白首永不離。碧水潭清新月熠,月映天地兩相依。”
馬正公聞歌,帶頭起哄曰:“新娘貌若天仙,偏偏以扇遮麵,不讓我等看正當,為何不讓新郎官瞧一瞧?”
眾賓客跟著起哄,鬧麻麻大聲嚷道:“移開團扇,花好月圓!”
眼見群情“洶洶”,胡紫陽忙轉身,對新郎官唱道:“人生難得有情猜,亟盼佳人倩影來。若欲一睹芳華麵,快上心意莫發呆。”
李白聽逸人一唱,知道該對玉兒表心意了。此儀程有個說法,是謂讓新娘“稱心如意”。
李白先有準備,去懷裏掏出一隻雁(麥麵雁形饃,寓意男人當顧家,婚後外出像大雁,記得準時回來),並五色絲、合歡鈴和一對金鐲子、金耳環(心意),恭敬交與玉兒身邊侍女。嘴裏唱道:“不須麵上渾妝卻,留著雙眉待畫人;城上風生蠟炬寒,錦帷開處露翔鸞;已知玉女升仙態,休把圓輕隔牡丹;莫將畫扇出帷來,遮掩春山滯上才;若道團圓似明月,此中隻須放桂花。”
玉兒受了心意,又聽了《卻扇歌》,卻越發含羞,不肯移開遮麵團扇。
李白沒轍,傻乎乎笑著。
胡紫陽見了,忙唱道:“佳人嫵媚多羞語,千呼萬喚上前來。團扇輕搖將麵掩,快請郎君前去開。”
“拜堂禮”上,讚禮師是主角,媒婆少有機會露臉。
馬正公閑得慌,這下撿到了話說,扯開嗓門大吼:“新郎修且俊,才情貫古今。佳人美且嫻,才貌幸得兼。今宵風正暖,今夜月正圓,今夕情正好,今日酒正酣。從此相思同長路,偕老今生共君度。比翼連理心寄遠,好景良辰莫辜負。”
吼完,很是得意,衝李白眨眨眼。李白一身盛裝,拘謹得正難受,偷偷回他一笑。
胡紫陽一見,更加來了精神。大聲指揮道:“列班仙女聽命,快快備好昏儀禮器,以待吉時。”
一眾數十侍女,聞風而動,四下準備禮器,以待昏儀大典。
眾炮手更沒閑著,將一節節竹筒,澆上黃澄澄桐油,隻等讚禮師令下,便爆個驚天動地,喜氣洋洋滿乾坤。
天井上,一月已圓。
屋簷下,群燕擁聚。
四
唐襲前隋,承周禮舊俗,昏禮極為繁複。
一為沃盥禮。
七位彩衣侍女,遵讚禮師所囑,自堂屋內魚貫而出。
為首者,著桃色衣裙。手托一盤,盤內擺兩隻碗,兩雙箸,一隻碟。碟內,盛一塊熟肉,約一寸見方。
次者,著荷色衣裙。手裏也托一盤,盤內盛二物。一物為葫蘆,對半破開,用紅絲係著,外形完好如初。另一物為酒壺,壺乃純銀所鑄,擦拭得鋥亮,美酒滿滿盈頸。
另有二童子,抬一黃銅鼎,鼎內盛滿清水,端立新人前。
胡紫陽再正衣冠,嘴裏又唱道:“新人新貌話新顏,互為心上正衣冠。清水清風滌清麵,朝朝相對此情連。請新人行沃盥禮。”
新郎新娘遵囑,去銅鼎裏淨手,細細洗去手上塵土,又互為對方擦拭。
此為沃盥禮,表達新人新氣象,也表達對昏儀的敬畏。
二為同牢禮。
童子抬走盛水銅鼎,胡紫陽即招呼托盤侍女,將盤遞到新人麵前。嘴裏唱道:“舉案齊眉真相敬,舉手同牢互心傾。夫妻共食盤中物,相濡以沫永攙扶。請新人行同牢禮。”
依讚禮師所囑,新人席地相對跪坐,一起分食碟中熟肉。
此為同牢禮,寓夫婦從此一體,同甘共苦永不分離。
三為合巹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