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人靜時,白兆山的人,總會聽到哭聲,幽幽地讓人心緊。三個孩子偎著娘,陪著一起偷偷地哭。
玉兒越發難過,心痛得直不起腰來。旬日內,憔悴如枯萎瓜藤。無人的時候,就瘋瘋癲癲嘮叨:“望矮了山,望斷了水,大郎大郎久不歸!”
孟浩然得知消息,心裏一陣自責。他比誰都明白,李白去了哪裏。
開元二十二年,五月初八。
荊州城,北街。刺史署衙前。
李白惴惴不安,他實在沒有把握,雖有李少府的推薦信,刺史韓朝宗會見他嗎?自從離開白兆山後,李白就心痛得要命,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覺。玉兒難受嗎?平陽、明月奴、頗黎,想阿爺嗎?
李白鼻頭發酸,心裏暗自發著誓,定要一飛衝天,他日衣錦返鄉時,好讓玉兒四母子,過上風光無限的生活。
可惜雖有報國之誌,卻無晉仕之途,唯有李皓一紙薦書。李白依從兄之意,懷揣薦書前往荊州,躲在客棧裏月餘,精心擬就《與韓荊州文》,以期得到韓刺史的賞識。
李白才高八鬥,一向目中無人。適才來到署衙前,遞帖與門吏時,竟汗顏得語無倫次,像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生怕別人看見了難堪。
韓朝宗坐在簽押房裏,接到李白的拜帖後,很有些不相信。李白名動江湖,人言其目無餘子,怎會主動投帖,來拜謁自己呢?
仔細看一回,確實李青蓮無誤,便展開文稿,認真閱讀起來:“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於此耶!豈不以有周公之風,躬吐握之事,使海內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聲價十倍!所以龍蟠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於君侯。願君侯不以富貴而驕之、寒賤而忽之,則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穎脫而出……君侯製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幸願開張心顏,不以長揖見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縱之以清談,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衡,一經品題,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雲耶?……且人非堯舜,誰能盡善?白謨猷籌畫,安能自矜?至於製作,積成卷軸,則欲塵穢視聽。恐雕蟲小技,不合大人。若賜觀芻蕘,請給紙墨,兼之書人,然後退掃閑軒,繕寫呈上。庶青萍、結綠,長價於薛、卞之門。幸惟下流,大開獎飾,惟君侯圖之。”
韓朝宗讀罷,已知李白心意。報效國家嘛,低三下四說些違心話,正常!即遣門吏出,迎入會客室相見。
韓荊州一代循吏,素聞李白有大才,連蘇頲蒞蜀時,都向天子舉薦過他。便很客氣地和他交流,特煮一壺好茶招待。
李白來者是客,又有事情求助於人,難免有些不自在。
韓朝宗素雅重,又是個老實人,言談無誑語,親切得如敦厚兄長。李白心稍安,慢慢沒了拘謹,遂高談闊論治國之道。說到激動處,連趙蕤陰謀治國論,都搬出來佐證。
李白胸羅萬象,談吐警天策地。韓朝宗大為折服,視為人中龍鳳。又想自己位卑,遠不及蘇相(頲)位高權重,實難幫助他飛黃騰達。便實話告訴李白,京師才是龍虎之地,以李白的驚世才華,若能得到皇帝賞識,必定會大展宏圖。
“大郎之才,經天緯地。若得聖天子所賞,必扶搖青雲矣!”李白聞言,以為他借故推脫,急忙離座躬身長揖道:“白不識官體,願韓刺史明教。”
韓朝宗人格高尚,為官清正廉潔,素有為國薦才之舉,在江湖上頗有清譽。聽了李白的話,韓朝宗點了點頭,起身關了門戶,壓低聲音告訴他,皇帝每年秋天,必狩於京師西郊皇家獵場,除文武百官陪同外,番邦酋長、使節皆一同前往,以此揚威耀武,震懾周邊鄰國。“大郎可以此作賦,適時呈大皇帝禦覽,或可遂爾心意。”
李白聞言,感恩戴德不已,再次長揖稱謝:“但得他日騰達,定不負韓刺史教化!”
韓朝宗走上前,雙手將李白扶起,十分嚴肅地說道:“皇帝行蹤,乃帝國最高機密,萬不可泄密於人。保重!”
李白再三謝過,興衝衝離去。回到客棧裏,猶激動不已。想皇帝封禪事,不知何等的排場?決定親往泰山,一睹聖天子威儀,至於如何去見皇帝,也有了初步的構想。
開元二十三年,初夏。
四月,二十六日。午時,一刻。
泰山南天門外,十裏陡壁石梯上,李白正揮汗如雨,一步一歇地向上攀登。
午時,三刻。南天門上,麗日高照。偌大的祭祀台上,大皇帝封禪遺跡,猶曆曆在目。
李白一路尋覓,最終登臨玉皇閣,俯仰天地間,群山茫茫蒼蒼,似萬人叩首,四伏朝聖岱嶽。胸懷豁然開闊,心中浩浩然,潮水般風起雲湧。遂佇立閣頂,目空四野,仰天引項,放聲高歌:“四月上泰山,石屏禦道開。六龍過萬壑,澗穀隨縈回。馬跡繞碧峰,於今滿青苔。飛流灑絕巘,水急鬆聲哀。北眺崿嶂奇,傾崖向東摧。洞門閉石扇,地底興雲雷。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銀台。天門一長嘯,萬裏清風來。玉女四五人,飄颻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遺我流霞杯。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曠然小宇宙,棄世何悠哉……”
時值農忙,遊山者不多,三三兩兩,多雅閑人士。聞李白所歌,格局恢宏,氣象豪邁,紛紛歎服,驚以為神。
三
開元二十三年,歲在乙亥。
秋八月,初十日。秦地之秋,天高地闊。
京洛官道上,一匹白駿馬飛馳,路人紛紛避讓。李白乘馬上,抖韁揚鞭,意氣風發。
那日得韓朝宗指點,回到客棧中,李白盡展平生才學,精心撰就《大獵賦》,極盡頌揚之能事。反複誦讀,反複斟酌,反複修改,唯恐犯了禁忌,重蹈孟夫子覆轍。甚覺滿意後,便東遊岱嶽,西入帝京,準備大幹一場。
京師西郊,皇家獵場。獵場內,林木鬱鬱蔥蔥,覆壓百二十裏。
李白打馬狂奔,轉過一個山嘴,直奔寒陽驛。驛站官道兩旁,列兵兩千眾,甲胄映日,刀槍森森,不可逼視。
禁道?
李白大喜過望,韓荊州果不誑人,玄宗準時秋狩了。
李白西入長安,做足了功課,他早問得明白,驛旁有一條僻靜小道,可以借此潛入獵場。見大道有官兵把守,急忙丟了所乘白駿馬,隻身潛匿在叢林中,靜待聖天子到來。
李白閑得無事,掏出《大獵賦》來,又仔細看一回,越看心裏越激動。
“白以為:賦者,古詩之流。辭欲壯麗,義歸博遠。……《子虛》所言,楚國不過千裏,夢澤居其太半,而齊徒吞若八九,三農及禽獸無息肩之地,非諸侯禁淫述職之義也。《上林》雲,左蒼梧,右西極。考其實,地周袤才經數百。《長楊》誇胡設網,為周阹,放麋鹿基中,以博攫充樂。《羽獵》於靈台之囿,圍經百裏而開殿門。當時以為窮壯極麗,迨今觀之,何齷齪之甚也!但王者以四海為家,萬姓為子,則天下之山林禽獸,豈與眾庶異之?……
“河漢為之卻流,川嶽為之生風。羽旄揚兮九天絳,獵火燃兮千山紅。乃召蚩尤之徒,聚長戟,羅廣澤,河雨師走風伯。棱威耀乎雷霆,烜赫震於蠻貊。陋梁都之體製,鄙靈囿之規格。而南以衡霍作襟,北以岱常作祛。夾東海而為塹兮,拖西冥而流渠。麾九州之珍禽兮,回千群以坌入;聯八荒之奇獸兮,屯萬族而來居。……
“曷若飽人以淡泊之味,醉時以淳和之觴,鼓之以雷霆,舞之以陰陽……六宮斥其珠玉,百姓樂於耕織。寢鄭衛之聲,卻靡曼之色。天老掌圖,風後侍側。是三階砥平,而皇猷允塞。豈比夫《子虛》《上林》《長揚》《羽獵》,計麋鹿之多少,誇苑囿之大小哉!方將延榮光於後昆,軼玄風於邃古,擁嘉瑞,臻元符,登封於太山,篆德於社首。……”
李白看一回,偷著樂一回,自個兒也覺得臉紅。玄宗帝固然聖明,然《大獵賦》的措辭,仍顯得十分肉麻。歌盛世沒錯,連天子狩獵事,也頌揚為治國之道,難免有粉飾之嫌了。
李白正遐想間,猛聽得一陣銅鈴聲,連珠般爆響,悄悄撥開樹枝,引頸往外張望。
但見獵場深處,有千百隻獵犬,項係黃銅鈴兒,或黑或黃,或白或灰,爭先恐後追逐。又有獵鷹數十,結陣掠天飛過,黑壓壓狀若烏雲。刹那間,兔奔獐突,鳩鳴雉飛。
李白心跳如鼓,死死盯住場中。
獵場裏,一騎甚勁,衝鋒在前。上坐一漢,相貌雄偉,氣宇軒昂。頭戴錦繡軟襆,身著貂皮裘,外套束腰獵裝,手執金色長弓,箭鏃熠熠閃光。朝廷文武百官,緊緊相隨左右。首相宋璟、中書令張說,一一在列。
緊隨其後者,為兩千禁軍騎兵,人人張弓搭箭,呼嘯著卷崗而來。
又有百十胡兒,著各色斑斕服飾,催胯下烈駒緊追。
鷹陣巡天,蔭翳遮日;犬陣掠地,似狂風暴雨。首犬漆黑如炭,極類跳澗猛虎。正奔行間,倏地仰天長吠,嘯聲懾人心魂。
眾禁軍聞警,急催胯下坐騎,向前護住裘衣漢。
四圍警衛,鐵壁銅牆,形成一圓圈。唯留前方一口,隻待獵物入圍。
突風起密林,呼啦作響。群犬皆毛起,嗚嗚低嚎。一吊睛白額大蟲,錦毛斑斕如緞,身長八尺有奇,咆哮著衝進大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