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沉香亭貴妃醉酒 興慶池太白賦詩(2 / 3)

京師公子哥兒,多銀鞍白馬奔此,散盡千金度春風。

李白性豪侈,身上又多金銀,能不來此胡吃海喝嗎?

李龜年心急,騎一匹禁中大馬,領著五位弟子,不走三街,不過九巷,徑奔西市而來。

長安城誰人不知,李白來西市吃酒,首選必是“關山月”。

快馬剛到樓下,李龜年耳朵尖,就聽到李白在飲酒高歌。歌曰:“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已聞清比聖,複道濁如賢。賢聖既已飲,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但得醉中趣,勿為醒者傳。”

梨園長聽罷,心裏歡喜不已,吩咐眾弟子樓下乖乖候著,自己則身輕如燕,大踏步奔上樓來。

三樓右側角落處,李白獨占一座頭,左右擁二胡姬,吃喝得正歡。身前一案,漆黑發亮。案上,擱三五個盆缽,堆滿煮熟的牛羊肉。肉坨大如拳頭,熱乎乎冒著香氣。

鄰案頭,又置一方桌。桌上,一胡姬旋舞,妖嬈不可名狀。

李白右手裏,提壺劍南春,早已去了大半。兩眼蒙矓迷離,顯然已經醉了。見到李龜年,“嘿嘿”一笑,抓隻黑釉大碗,篩一碗遞給他。“好久不見,過來吃一碗。”

李龜年哪裏敢吃?急匆匆言道:“大郎醉得不輕,快去冷水醒過,皇帝宣召學士,半分耽擱不得!”

鄰座十餘酒客,或唐人,或胡漢,聽到有聖旨宣召,紛紛圍過來看熱鬧。

李白全然不顧,睜開蒙矓醉眼,對李龜年吼道:“要吃便吃,休拿皇帝誑我!”

李龜年大窘,見他犯了牛脾氣,恐壞了大事,忙呈上金花五色箋,百般解釋道:“不敢誑大郎,此箋乃天子欽賜!”

李白擺擺手,不看。嘴裏啊一聲,黏糊糊滿口酒涎,已直流而出。懷裏相擁的二胡姬,急忙起身去裏間,拿來一條濕帕子,欲幫他擦拭幹淨。

李白不耐煩,伸手推開二姬,嘴裏嘀嘀咕咕,胡亂念一句前人詩句,“我醉欲眠君且去”,伏案呼呼大睡。

李龜年一見,頓時沒了主意,忙奔到窗戶處,向樓下隨從大呼。

眾弟子正納悶,園長久去不回,不知是何道理?仰頭張望間,聽得李龜年呼喚,又見他頻頻招手,忙留下一人看馬,餘者齊齊搶上樓來。

右角臨牆處,李白口吐酒涎,正酣睡如豬。四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人說戲上有,世上也有。李龜年身居梨園,可謂久經世故,哪管他三品學士身份,示意弟子隻管弄走。

弟子得了指示,當下不由分說,上前將李白架起,七手八腳弄下樓來。

候馬者見狀,忙擇一匹“玉花”,牽到大門階沿前,吆喝一聲站定。四人待馬立住,不管李白願不願意,沒輕沒重橫於馬背,麻袋般軟塌塌馱了。候馬者身手敏捷,騰身躍上馬背,將李白用腿靠住。一手揚鞭,一手抖韁,一溜煙跑出一箭之外。

李龜年乘了馬,揚鞭奔馳緊隨其後。六騎飛奔如梭,去勢如秋風掃落葉。朱雀大街上,卷起塵土飛揚。

玄宗等得不耐煩,再遣內侍催促。特別下口諭:敕賜“走馬入宮”。即事出緊急,可以不顧禁中重地,直接打馬興慶池。

大皇帝急,李龜年更急。玄宗好惡,全係楊妃一人,設若拂了美人意,誰也擔待不起。

李龜年得諭,當下狠催坐騎,策馬跑到沉香亭。

時,沙漏正午。

花暖龍池,酒醉貴妃。

李白橫馬上,猶酣睡不醒。

玄宗見了,命人拿一潲水桶,置於沉香亭側。又命梨園弟子,扶李白下了馬,斜倚亭欄上將息。

李白軟如麵泥,不省人事。皇帝見了,好端端一硬朗漢,何苦變得如此邋遢?心裏多有不忍,想是那日言重了,傷了李白的心,這才自暴自棄,飲酒解悶所致。玄宗過意不去,親自上前省視,見李白口流涎沫,忙以龍袖拭之。

楊妃笑顏如花,不知天子所想,上前笑吟吟稟奏:“臣妾聞冷水噴麵,可以醒酒解醉,不知靈也不靈?”

隻要美人高興,哪管他靈不靈?

玄宗忙命內侍,持亭側潲水桶,去龍池汲一桶水,置於李翰林身旁。又命五名宮女,分別拿玉碗舀水,輪番含水噴他。

哈哈,潲桶裝水噴李白,虧皇帝想得出來。楊、高二賊見了,皆掩嘴哂笑。活該他倒黴,傲慢看不起人,落得個潲水洗麵!

李白卻不知情,正巫山雲雨間,猛覺烏雲翻滾,大雨傾盆而下……連打五個響嚏,悠悠醒了過來。

婦人喳歡雀躍,鑽玄宗懷裏癡笑:“果然使得,李翰林醒來了。”

玄宗見婦人高興,順著心意說去:“愛妃這等妙方,不知何處得來,果真靈驗得很!”自個兒說完,也覺得好笑,但凡醉過酒的人,誰不知這法子?

婦人得了寵,頓時花枝招展,嬌滴滴言道:“幼時居蜀,阿爺嗜酒,每每酩酊大醉,阿娘取井水沃其麵,往往一噴而醒。臣妾常思蜀中事,故而記得。”

繼而又言:“此事千真萬確,皇上如若不信,可問大兄!”婦人所言大兄,自然是楊國忠了。

楊賊權熾熏天,皆仗恃楊妃,但凡婦人所言,必百般順從。聽得婦人說自己,急忙應聲答道:“貴妃言蜀中舊聞,乃國忠親眼所見,恰似娘娘愛吃荔枝,皆蜀中合州運來!”

李白悠悠醒來,卻不知身在何處。猛聽得玄宗大笑,楊玉環發嗲,酒便徹底醒了。

沉香亭外,文武百官雲集。又有百十梨園弟子,席地鼓瑟吹笙。玄宗端坐於亭,貴妃偎身邊。左有高力士,右有楊國忠,胡兒安祿山者,亦箕身亭內。

李白慌了神。憶起那日宮中遭斥,猶心有餘悸,此番狼狽不堪,豈不要了性命?忙翻身而起,急切地稟奏道:“大皇帝高高在上,臣罪該萬死,竊以為身在酒肆,實不知已到禁中,更不知何事宣召,莫非又有番使訛詐?”

李白醉了?那也未必。豈不聞他所奏之言,唯番使一語最真切,餘者皆應景套話嗎?

李白機警萬端,偏又心高氣傲,那日遭斥逐出宮,臉上如何掛得住?平日裏花天酒地,專做給皇帝看,也做給楊、高二賊看。總想著有朝一日,聖天子突然悔悟了,再委之以重任,仍可人前人後風光。嗬嗬,才過幾天?便想咱家了!故躬身亭前,有了適才那番話。

李白不傻,明白告訴皇上,咱家於國有功,切莫冷落了我,非要等到急用時,才想起李翰林嗎?

李白精明,許多時候,精明過了頭。

玄宗不精明?皇帝當然精明,也知道李白所想。但不能慣著他,免得叫化子入豪宅——得了銅錢,又想銀圓!

玄宗便道:“今日宣李愛卿入宮,非為國事,更無番使訛詐!唯與楊妃賞花,不可無新詞歌詠。”

話說得明了,宣爾入宮晉見,不是為了國事。國事關乎社稷,自有朝臣打理。你一個翰林供奉,隻配官家娛樂時,寫寫行樂辭章而已!

李白那個氣啊,真是沒法說。躬立亭前討好,要的豈止是尊嚴?皇帝倒好,連一絲尊嚴也不給!

轉念又一想,如果不依聖意,恐怕真就沒尊嚴了。李白心裏繞一圈,明白了這個道理,忙奏道:“啟稟大皇帝,貴妃要聽新詞,恭請聖上定個調。”

玄宗聞奏,微詫。以李白之傲性,能這麼說話,便是難得了。不管他真個歡喜,還是假裝高興,隻求博得美人一笑,便不管他真假。遂依楊妃所好,諭曰:“可作《清平調三章》,供梨園傳唱!”

李龜年忙上前,展開金花五色箋,候大學士撰寫新詞。

李白久居宮中,深知楊玉環習性,喜豪侈又極度張揚。今日沉香亭賞花,花豔,人美,酒濃……一時有了主意,遂盡展生平所學,一揮而就三章。

目的嘛,很明顯,博美人一笑,得皇帝歡心。

李白自信滿滿,書畢三章,交與梨園長。

李龜年接過箋,雙手捧至聖前。

玄宗初及目,即大喜。書比右軍,筆走龍蛇;詞壓宋玉,華章蓋世。

其一雲:“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其二雲:“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其三雲:“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李白所撰三章,乃天子欽命作文,又為應景之作,難度實在太大。既要讚貴妃傾國傾城,又不能太過粉飾,免得閱者倒胃口。

玄宗覽畢,讚不絕口:“果‘謫仙人’也,有青蓮李白在,翰林院再無學士矣!”

婦人心甚癢癢,見玄宗眉開眼笑,不知李白寫的啥,欲親眼一觀。便媚眼含春,如碧波蕩漾,伸手向天子討花箋。

玄宗不給,故作神秘狀。命梨園長李龜年,按新詞依調而歌。

李龜年得令,右手重拾檀板,立眾弟子麵前,一邊指揮,一邊引項高歌。

百名梨園弟子,鼓樂齊鳴,管弦共奏。

玄宗興起,自吹碧玉笛,依韻而和奏。

李龜年啟聲,開口唱道:“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貴妃一聽,頓時媚態萬端,心尖尖兒都酥了。輕撫雙掌,和節而歌,歡情溢於言表!

亭前百官,見天子樂奏,貴妃歡歌,齊鼓掌和之。李白來到亭左,去酒案取一壺酒,傾壺長飲一口,撫須揚揚自得。

李龜年又唱道:“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李白再傾壺,又長飲。拂胸長須上,玉液滴滴下。

楊妃受到感染,持涼州夜光杯,讓侍女斟滿葡萄酒,廣袖掩麵,一飲而盡。那酒產自西涼,乃葡萄釀製,入口甜而潤喉,卻也酒力十足。

貴妃麵若挑花,眼裏春色愈濃。踉蹌步出亭外,合拍旋舞而歌。

玄宗見之,吹奏愈勁。

李龜年再唱,至“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李白一壺已盡,將頷下長須向空一拋,如酒肆裏麵對酒保,大呼:“再篩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