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沉香亭貴妃醉酒 興慶池太白賦詩(1 / 3)

天寶三年,春正月。

正月,初十八。

賀知章壽辰,歲齡八十有六。前日金殿請辭,帝準允告老還鄉。

李白一早醒來,便酒癮發作。想到賀兄大壽,必有大酒可吃,心裏一陣歡喜。

久不見大兄了,李白有些許內疚。若無賀賓客舉薦,偌大的長安城裏,哪有自己下榻處?哪來腰間閑錢吃酒?李白雖然狂傲,卻懂得感恩。

那日酒後胡言,遭逐出金殿,被玄宗有意疏遠,李白鬱悶至極,成天不問朝事,隻顧東、西兩市吃酒,時常酩酊大醉。不數日,又忝列“飲中八仙”,酒名如日中天,倒把詩名給淹沒了。

時有杜子美者,作《飲中八仙歌》,慕而讚雲:“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麹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世賢。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焦遂五鬥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嗬嗬,“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果然掙得好名聲!

已時,三刻。

內翰宅。

李白空一雙手,也沒提份禮物,大搖大擺來到宅前。見大門沒有關上,便徑直進了院內。

賀知章著裘袍,雖齡近九旬,卻精神矍鑠。一眼看見李白,起身迎入堂屋,安貴賓位坐定。

李白出銀百兩,以為壽禮。賀賓客不允,百般推辭。李白笑道:“名為壽禮,實為酒錢。小弟量大,席間多吃多盅,恐資不抵酒矣!”

賀知章聞言,嗬嗬撫須一樂,大大方方受了。又有意拿眼瞄他,見李白容光煥發,不似傳言般頹廢,更不像失寵爛酒之人。心裏寬慰許多,衝李白一笑,爽朗地笑道:“明日告老還鄉,今日好生飲過。”

李白一聽,目瞪口呆。幾日不見,大兄已交了辭呈?想起往日交往,得賀賓客諸多照顧,心裏一時難過,忍不住潸然淚下:“大兄走後,吃酒便寡味了。”

好暖心窩的話。賀知章聽得難受,想他金殿被斥逐,心裏何等委屈,也沒來嘮叨半句,這才是好兄弟呢。有苦獨自吞,有樂大家享!賀賓客好生感動,卻不知如何安慰他,便指著大宅內外說:“昨日上殿請辭,願將舍宅為觀,請為道士。”

李白知大兄心意,不欲自己難為情,展顏笑道:“皇上準允否?”

賀賓客拱兩手,向天作揖道:“蒙皇帝恩準,詔宅名‘千秋觀’,賜第前鏡湖‘剡川一曲’!”

李白聞言,大喜,拱手相賀:“大兄得此隆榮,當大慶。”

玄宗詔示天下,宅為“千秋觀”者,旌表賀賓客文章,千秋萬世也。賜鏡湖“剡川一曲”者,蓋因賀知章故鄉越州,有大水名剡溪也。

為人臣者,生前隆榮如斯,夫複何求!

張說護駕華清池,人不能到場慶賀,人情卻早早送到,專遣老仆贈二十金。

京師“飲中八仙”,則聚於內翰宅,熱熱鬧鬧為大兄賀生。隻有張旭遊曆吳中,沒來得及回來。

一幹酒徒子,人人不拘禮數,個個放蕩不羈。猜拳吃酒,忘乎所以。

翌日,晨。

卯時,二刻。

賀知章登車,將欲行。太子領著百官,專程來到內翰宅,為老師送行。

玄宗礙於身份,不便前往相送,親書《送賀知章歸四明》詩,交與太子李亨,前往宣讀並送別。

詩雲:“遺榮期入道,辭老竟抽簪。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獨有青門餞,群僚悵別深。”

李白遭斥出宮,身份形同“流人”,不敢去內翰宅餞行,獨自馱一壇酒,早早來到寒陽驛,等候賀兄馬車駛來。

巳時,一刻。

天晴如碧。

賀知章乘坐馬車,來到寒陽驛前。

李白篩二十四碗酒,一溜長排在驛亭內,親自上前開了車門,將大兄引入亭中。

待賀知章坐定,李白傷感而淚流,突下跪長拜:“兄有再生之德,願天年永享!”

賀知章大驚,忙上前,雙手扶起李白。京人誰人不知,李白有傲骨,不拜天,不跪地,更不叩天子,今日竟然下跪,叩拜自己!

二人四目相對,皆淚如泉湧。

李白不再言語,將亭中二十四碗酒,分兩行排好。便端立一旁,隻待大兄發話。

賀賓客飽讀經史,哪會不知餞行禮?十二碗酒者,代表一年十二個月,寓歲歲平安也!

賀知章不言,端起十二碗酒,一一飲盡。

李白隨其後,一邊流淚,一邊豪飲,一邊狂歌:“鏡湖流水漾清波,狂客歸舟逸興多。山陰道士如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

歌聲歡快,祝福真誠,語雖平常,意卻真切!

二人相擁。無言良久,依依而別。

天寶三年,三月。

上巳節。

京師牡丹盛開。

那日,大皇帝金鑾殿裏,玄宗與國舅相賭,各持己見,互不相讓。

今日,賭期已至,不知賭局走向,又會是怎樣一番結果?

卻說胡兒安祿山,自長安回到範陽,想起京師拜年事,猶歡喜不已。送高貓虎皮,實因這廝可惡,總是當眾羞辱人。嘻嘻,得了灑家好處,總該閉嘴了吧?哈哈,偏不去太師府,氣死那個“賊舅子”,誰讓他下“爛藥”?倒是李白那廝,一雙眼睛像利錐,盯得人背心發涼。設若朝廷裏,人人都像他賊精,老子營生這麼多年,豈不竹籃打水了嗎?哼哼,管他呢,李白再了得,怎敵爺爺千軍萬馬?

胡兒不事收斂,越發膽大妄為,四處招兵買馬,大肆擴充實力。偶與鄰鎮摩擦,往往痛下狠手,反賴別人挑釁。叛唐之心,已昭然若揭。

唯玄宗老邁昏聵,始終不願相信。

四月,初三。

安祿山練兵範陽,場麵十分壯闊,甲兵列營三十裏。敵契丹、奚族以為來攻,遣使遞降表乞降。

午後,未時。

突有詔使至,宣四月十六入宮,天子設宴沉香亭,招群臣共賞牡丹。

胡兒大帳接旨,項背一陣發涼,心裏繞無數個彎彎,年前才去拜了歲,今日又來招賞花?邊帥乃帝國屏藩,依例年前拜了歲,本年內不再入京,朝廷這般安排,不符合常理啊!他哪裏知道,怠慢了楊國忠,這是必然的後果!

安祿山遠鎮邊陲,不知楊國忠所為,但直覺告訴他,此是一盤賭局,有人賭他不敢去京師。

時,胡兒節製三鎮,握鎮兵二十萬,然帝國正如日中天,雄藩大鎮遍布四方,此時還反不得,反必敗。但如不去京師複命,又定遭猜忌,奈何?

胡兒心思縝密,權衡再三後,即刻收兵啟程赴京師。

四月,十六日。

胡兒進入長安,匆匆來到興慶宮,向玄宗三呼萬歲,叩頭謝主隆恩。玄宗大喜,望楊國忠而笑。

從此以後,誰再言安祿山反,一概叱為無理取鬧。輕者免官降俸,重者流放瘴毒之地。百官莫不忌憚,紛紛噤聲不言。楊國忠恨愈烈,不怪玄宗昏聵,可惱胡兒狡詐,早晚為帝國疽癰!

安祿山伏地上,眼睛四處瞟著,見玄宗歡天喜地,楊國忠垂頭喪氣,心裏明白了咋回事。暗道一聲好懸,設若借故不來,此刻怕早動刀兵,被攆得四處逃竄了!

高力士立殿前,不知事情原委,更不知三人所想。見玄宗興致勃勃,躬身奏道:“興慶池畔,沉香亭前,牡丹已盛開,隻待皇帝賞光。”

玄宗聞奏,領百官出宮。大皇帝威風凜凜,乘天駒“照夜白”前往。楊貴妃著霓裳,袒肩露胸,坐步輦隨其後。文武百官皆步行,一路小跑緊隨。

沉香亭前,牡丹盛開,朵朵碩大如鬥。

紅、紫、淺紅、通白……交相輝映,灼灼映人。

楊玉環見到牡丹,忍不住春情蕩漾,如孔雀開屏,極盡妖豔之能事。且旋且舞,亦媚亦騷。

玄宗大喜,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當即口諭近侍,火速到皇家梨園,招梨園長李龜年,領弟子沉香亭侍樂。

李龜年有異才,歌聲有如天籟,乃帝國樂壇第一名手。得皇帝口諭後,哪敢絲毫怠慢?即遴選弟子百人,攜樂譜十六部,馬上趕往沉香亭。

沉香亭前,花開正豔。百名梨園弟子,席地而坐。李龜年手捧檀板,立眾子前指揮,正待引項而歌。

貴妃眉頭一皺,似有不悅之色。

玄宗見了,心裏微微一詫。揣度美人心意,不喜花前喧囂?伊愛出風頭,非也。莫非不愛歌詠?伊善解音律,更非也!猛憶起李白,久不見其侍候左右,心裏甚是想念他。如此良辰美景,怎少得了絕妙新詞?

玄宗猜得美人心意,笑而止曰:“楊妃賞名花,焉能用舊樂耶?”當即下口諭,著梨園長李龜年,持金花箋前往翰林苑,宣翰林供奉李白,即刻進清平調助興。

婦人聽得真切,頓時心花怒放。嘻嘻哈哈的笑聲,浪蕩在興慶池畔,撩人心癢。

李龜年卻犯了愁,誰不知李白狂放?自那日遭斥出宮後,誰也見不到他了。莫說小小的梨園長,禁軍左右衛長,也未必找得到他!找不著也得找,誰拂了貴妃的興致?誰就是為自己找麻煩。

李龜年額頭冒汗,正在為難之際,突有內侍奏道:“寅時三刻,小的宮外灑水,見翰林學士騎一匹大馬,往外郭西市去了。”

玄宗聽罷,目示李龜年,催促道:“還不快去!”

梨園長領旨,躬身退下。內侍牽來數匹禦馬,皆清一色“玉花”白駒。李龜年不敢耽擱,立即翻身上馬,領五名弟子揚鞭而去。

西市,關山月大酒樓。

酒樓高三丈,立於十字街頭,乃西市第一繁華處。

酒肆主乃波斯胡商,專售胡地飲食,大酒大肉大餅。又有胡姬千人,獻歌獻舞陪酒席間,讓人飲得酣暢,吃得過癮,玩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