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囡莫哭,阿爺出去會友,過幾天就回來。”
李白硬起一副心腸,把金牌遞給她,肅曰:“此乃阿爺命根子,交由你娘保管,切不可弄甩了!”
言畢,佩上長劍,走出寢室,快步來到馬廄,牽出大宛白駒,跨馬揚鞭而去。
平陽手牽頗黎,立院外柳樹下,姐弟倆可憐巴巴,望著阿爺離去。
李白騎馬上,頻頻勒馬回首,始終不見玉兒的身影。娘倆恁磨蹭,怎麼還不回來?
朝門口前,過了小溪,上了山岡……李白狠狠心,策馬飛奔而去。
身後,突傳來一聲喊:“大——郎!”
玉兒披頭散發,撕心裂肺哭喊著,瘋一般奔上岡來……
三
華陰,居華山北而名。
是地乃三秦要道,素有“八省通衢”之謂。土著言之豪邁,往往炫耀於外鄉人,得意曰:“山川形勝,甲於關中。”
李白打馬過山下,正口幹舌燥間,見官道旁一老柳下,胡亂搭一茶棚。茶棚頂上鋪著草蓋,顯得極為簡陋。道上,行人不多。
茶棚裏,三五茶客正吃茶。茶倌倚柴爐前,有氣無力地打著哈欠。
李白翻身下馬,牽韁入棚內。茶倌見有客至,立馬打起精神,笑嗬嗬上前問候。
李白把韁繩一甩,言道:“用精細豆料喂了,再沏壺蒙頂玉露來!”
茶倌接韁在手,聽客人口氣甚豪,嘴巴張成了大洞,好半晌才回應道:“山野小店簡陋,既無精料喂馬,更無蒙頂上茶侍爺。”
李白聞言,心大異。此去京師不遠,又處京洛官道上,為何說得這般吝嗇,連馬食也沒精料呢?
李白不耐煩,氣鼓鼓地說道:“那店家,好沒得來由,無非要銀子嘛?”
茶倌拴了馬,胡亂喂些草料。見客人不高興,忙煮一壺老茶,雙手捧給他,臉上堆著笑,小心賠個不是:“客官莫怪,將就潤潤喉嚨。”
李白性隨意,天上雁鵝吃得,地下蛤蟆也吃得。見茶倌說得可憐,便不再理會,篩一碗茶湯,咕咕飲了一口。黑湯入口,既苦且澀,剛進口腔,李白“撲哧”一聲,全吐了出來,高聲大叫道:“狗屎一般老葉湯,欲謀財害命嗎?”
茶倌被他一嚷,駭了一大跳。聽他一副外鄉口音,便少了許多的顧忌,壓低聲音說道:“難怪客官外鄉人,不知此間的故事。”
聽他說得古怪,李白頓時來了興趣,把茶碗擱木桌上,伸長脖子看著他,笑眯眯地言道:“此間有何故事,隻管道來。”
茶倌見他好奇,幾番欲言又止,好在李白儀表堂堂,不像是奸佞小人,吞吞吐吐地說:“客官聽過茶引乎?”
李白聞言,笑曰:“店家所說茶引,不就是朝廷購茶、販茶的憑條嗎?”
茶倌聽得真切,立即警覺起來,他既知茶引,莫非官府探子乎?當下不再言語,轉身走入裏間。
李白越發奇怪,這漢子恁不爽快?忙跟了過去,自懷裏出示一物,讓他把故事說完。
茶倌一見那物,驚駭得兩眼發直,半晌說不出話來。
李白手拿之物,乃賀知章換酒金龜。被李白贖回後,賀賓客便不要了,送他作個留念。李白一直帶在身邊,從不肯輕易示人。
店家久經世故,長年煮茶道旁,迎送八方客人,自是見多識廣,當然知道金龜為何物了!
果真是官府探子!
茶倌緊閉了嘴,笑容變得更加燦爛,拱手道:“失敬,失敬!”
李白正待追問,突店外一陣喧嘩。有十餘蜀商,押一馬隊至。馬隊計有三十六騎,每騎馱兩捆精裝茶包,皆蜀地蒙山玉露。
為首一漢,身材魁梧,相貌威猛。從馬上取一小袋蒙茶,聲若洪鍾般叫道:“店家且先煮壺茶吃,再備些酒菜候著。”
茶倌見到此人,似甚忌憚。忙點頭哈腰接過茶,諾諾退裏間煮去。
李白見到家鄉物,倍感親切。上前左右觀看,越看越喜,憶起那清洌之香,口水忍不住流了出來。
茶倌煮好茶,恭敬置桌上。虯髯漢坐棚下,心滿意足啜一口。茶湯清洌回甘,滿臉陶醉色。
李白用鼻噏噏,清香直入心脾,喉嚨裏饞得直癢癢。
虯髯漢見他貪婪,又圍著馬隊左看右看,似不懷好意。猛可裏一聲大喝:“那白衣漢子,瞧什麼呢?!”
李白正陶醉間,被虯髯漢一喝,笑嗬嗬回過神來,上前拱手道:“正要請教呢,朝廷明令告示天下,禁止茶葉私下交易,非有茶引不可為!客官恁大神通,何處弄來許多蒙頂玉露?”
虯髯漢見問,神情十分得意,哈哈大笑道:“非在下吹牛,若無官府茶引,某怎敢行走秦蜀間?”
李白聞言,駭了一跳。故作不知,訕笑道:“客官吹牛,茶引乃官府定控,哪能隨便得之?”
虯髯客見他不信,似有輕蔑之意,從懷裏掏出一把茶引,往桌上一拍,大叫道:“非某托大,這勞什子有甚了得?某要多少有多少!”
李白吃一驚,這漢子有些來頭,卻是個沒頭腦的憨貨。便故意激他,詢曰:“茶引也可倒賣?難道沒人管嗎?”
茶倌站在裏間,不停向虯髯漢搖手,示意不可胡言。
虯髯漢沒有看見,繼續牛皮哄哄,大言炎炎地說道:“華陰地界,誰敢管我?一縣官府茶引,皆某囊中物!”
李白暗罵一句,難怪茶棚無好茶,全被官商勾結,高價倒買倒賣了!
張勳素有名望,宰華陰十年,政聲達於朝野,看來也是浪得虛名,定不是個好東西!
李白滿肚皮悶氣,正無處釋放,決定去修理他。
巳時,三刻。
李白入華陰,將烈駒寄客棧,租一匹瘦驢倒騎著,一邊喝著酒,一邊拍打驢腚,三過縣衙門前。
衙門乃權重地,代表著朝廷威嚴。曆代典律皆有明規,過此必“文官落轎,武將下馬”!
華陰縣衙內,張勳端坐大堂上,抻起身板抖官威。十年華陰為令,利用手中職權謀利,早賺得盆滿缽滿。且一手翻雲覆雨,整個華陰縣轄內,誰敢說半個不字?
今天很怪,竟然有人倒騎毛驢,三過往返縣衙大門前。這不是藐視王法,挑戰本令的權威嗎!
張勳聞訊,大怒。傳令衙役,將騎驢者捕之於公堂!
李白微醉,睨視著張勳,滿臉鄙夷之色。
張勳端坐案後,見來人桀驁不馴,猛一拍驚堂木,大聲嗬斥道:“大膽狂徒,膽敢藐視王法,可知罪乎?”
兩班衙役差狗,正東倒西歪眯著眼,無精打采昏瞌睡。聽得縣主一聲斷喝,急忙屁股一撅,全伸直了腰杆。手中的“燒火棍”齊杵,戳得地麵咚咚直響。嘴裏長聲吼班,齊聲大喝道:“威——武!”
李白嘻嘻一笑,金鑾殿上過朝呢,啥陣仗沒見過?一聲狗屁“威武”,能嚇得了李翰林?!連問不理不睬,依舊呼呼佯醉,口角酒涎長流。
張勳審一酒鬼,已覺十分掉價,沒想到酒鬼裝怪,竟連問不答。一時鬼火冒,右手高高舉起,複猛拍驚堂木。不意碰落案上鎮紙,墜下砸中自家左腳。
鎮紙乃石製,沉重如鐵。頓時血流如注。
張勳齜牙咧嘴,“啊啊”一陣亂號,抱著傷腳直跳,全然不顧官儀,倒似傷了蹄的跛驢。一衙差吏,皆低頭竊笑。
騎驢犯人倒好,依舊口角流涎,昏昏做沉睡狀。
有書吏王庚者,堂上作錄述。眼見冷了堂子,忙上前對縣主耳語:“犯人宿醉未醒,且先押入牢中,俟酒醒後再審。”
張勳正沒抓拿,經王庚一提醒,雖然覺得無趣,丟了大老爺的威風,卻也沒得其他法子,隻好吩咐衙役,將酒鬼押入大牢。嘴裏卻討著乖,惡狠狠地說道:“待這廝酒醒後,著令好生招供,以待明日決斷!”
李白聞言,頓時醒了酒。眯著眼想了一想,既然有心要修理他,巴不得送入牢房。
衙役不辨真偽,以為李白醉得不輕,推推搡搡送到牢裏。
獄吏長侯勇,精瘦。身長像根竹竿,背弓如煮蜷的蝦米。
時,正午眠。
侯勇倚案上,呼呼大睡。長長的瘦頸項上,泛滿紅紅的困暈。
李白喜戲謔,見他形象滑稽,忍不住撫須長笑。笑聲清越,嗡嗡直震屋宇,塵埃紛紛墜下。
“哈哈哈,好一隻蒸熟的大蝦!”
侯勇午睡正酣,猛聽得一聲長笑,驚駭得醒了過來。不停地搖頭晃腦,眨眨眼四處張望。
牢門前,立一酒癲子,醉醺醺仰天大笑。
瘋漢相貌雄偉,卻被二衙役押著。隻道縣主逞能,又捉一“要飯(犯)”。暗笑張縣令瓜皮,抖威風抖過了頭。
侯勇問明緣由後,怪李白擾了清夢,便拿李白開涮,笑道:“為何瘋癩?莫非跑了婆娘?”
李白聞言,恨他無禮。不惱也不躁,應聲曰:“既不瘋,也不癲,更沒跑了婆娘。”
說到此處,便盯著侯勇不放,拖聲拖氣地說:“隻是沒注意,遭癲狗咬一口,人雖然沒癲,卻他娘成了大蝦子!”
侯勇被他一嗆,頓時睡意全無,知此人並非真醉,似有意捉弄縣主。便板起一張馬臉,裝模作樣扮正神,公事公辦地詢問:“爾是何人,既不瘋癲,也未醉酒,為何倒騎毛驢,三過縣衙前?藐視王法,唐突縣令!”
李白搖搖頭,說啥呢!小小一獄吏長,既無官品位,也不入官流,竟嘚瑟耍官威!真如百姓所罵:堂堂大唐國,果真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爛透了嗎?
侯勇伸長細脖,板起巴掌大一張臉,惡狠狠盯著李白,神情十分滑稽,本是田間小蝦米,瞬間變作海龍蝦,醜態令人作嘔。
李白突大笑,正色曰:“取我口供?欲治‘過官衙不下驢’之罪?很好,很好,快快取紙筆來!”
侯勇見他肯招,很有些得意。不就一酒癲子嘛,還能唬不住他!令獄卒拿來紙筆,置案上擱好待用。續伸出兩隻細腿,擋住李白去路,示意從身後繞過去。“下民犯事,不可過吏前!”
侯勇繼續作孽,抖著“吏威”!
李白聞言,勃然大怒。獄吏長算啥東西,竟如此作威作福!華陰縣衙裏,還能有好人嗎?
李白發了狠,一把推開侯勇,大咧咧說道:“好狗不擋道,且滾一邊去!待我細細寫來。”
侯勇一個趔趄,暗自吃一驚,這廝好大的力氣!頓時收斂幾分,怕他突發酒瘋,冷不丁擂上一拳,自己嶙峋的瘦排,不斷幾根才怪。嘴裏訕笑道:“且看酒癲子,究竟如何寫來!”
李白白他一眼,徑直到了案前,略一思索,早一揮而就。書曰:
供狀綿州人,姓李單名白。弱冠廣文章,揮毫神鬼泣。長安列八仙,竹溪稱六逸,曾草嚇蠻書,聲名播絕域,玉輦每趨陪,金鑾為寢室。吸羹禦手調,流涎禦袍拭,高太尉脫靴,楊太師磨墨。天子殿前尚容乘馬行,華陰縣裏不許我騎驢人?
書畢,擲與瘦蝦米。箋去如疾矢,至侯勇麵前,突然墜地上。
獄吏長嚇一跳,這廝恁好手段!拾起地上稿箋,初及目,駭得魂飛魂散。急忙匍匐於地,磕頭不止:“翰林學士在上,小子有眼無珠,受縣主遣發,索要口供……”
李白冷哼一聲,揮手製止曰:“不幹爾事,隻需轉告張勳那廝,白奉金牌聖旨過華陰,何罪拘我於此?”
侯勇鬆一口氣,弓起蝦公背,再三拜謝而出。
未時,一刻。
張勳正午休,得獄吏長報,嚇得兩股戰戰,渾身哆嗦如篩糠!李翰林之名,如雷貫耳,連楊太師、高太尉二人,都吃過他的虧,自己哪惹得起?真是倒了血黴,惹上這尊瘟神!
縣主惱歸惱,卻也無可奈何,隻得跟隨獄吏長,一同來到牢房。
甫入牢。張勳撲通跪地上,對李白叩三響頭,哀告曰:“小令張勳,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大學士,乞賜憐憫!”
李白一見,甚覺滑稽。
張勳人模人樣,著一身紅袍官服,卻像條癩皮狗,伏地上乞憫。
李白見他(上屍下從)樣,這才真正醉了。醉眼惺忪,不辨東西,口裏狂言亂吐:“曾令禦手調羹,龍巾拭吐,太師磨墨,貴妃捧硯,力士脫靴。天子門前,尚容走馬,華陰縣裏,不得騎驢?”
張勳七品縣令,橫行縣裏是老虎,走出華陰變老鼠。聽他大言炎炎,吹得天花亂墜,怎辨得宮事真偽?少不了折斷腰杆,賠千百個不是。
……
李翰林過華陰,嚴懲縣令張勳一事,一經傳入市井,好事者有了噱頭,大肆添油加醋,百般予以渲染。一傳十,十傳百,詩仙“不事權貴”之名,不日遍傳國中。
李白聲譽複振,欲與之結交者,似春日過江之鯽。請吃請喝,送錢送物,絡繹不絕。甚至拋家舍子,跑來追隨者,也大有人在。
李白滿心歡喜,繼續打馬北行。所過州縣,地方官畏懼如虎,莫不銜杯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