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李白戲耍華陰令 杜甫膜拜謫仙人(1 / 3)

京西,寒陽驛。

張旭立館前,伸著瘦長的脖子,不停地張望。

吳道子坐柳下,也伸長脖子,滿臉的焦慮。

二人很鬱悶,兩月前的今日,送公孫大娘返蜀,一直鬱悶至今。哪知兩個月後,又送李白歸楚。更讓人鬱悶的是,因楊、高二賊作梗,兩人不能、也沒那個資格,去十裏長亭與李白相別,隻得悄悄跑到京西,早早在驛館等候。

李白不鬱悶?當然鬱悶!

賜金放還?呸!話說得好聽點,是顧你謫仙人的名頭,朝廷拿幾個錢,讓你回家去逍遙。話說得難聽點,就是逐出長安城,滾得越遠越好,別在京師晃來晃去,免得漲人眼睛!

李白天性疏狂,是個沒心沒肺的人。自個兒很高興,總算掙脫了羈絆,便馱著大袋的金子,屁顛屁顛離了金鑾殿,連頭也沒回一下,毫無牽掛地走了。

京西官道。

李白身佩長劍,騎一白駿猊,肆無忌憚地狂奔。馬背上馱一褡褳,沉甸甸裝滿兩袋金。

李白離開禁中,心情果然大爽。先前進出皇宮,條條框框太多,悶得人難受。不讓騎馬佩劍,不許大聲說話,不準東張西望……與圈畜何異?自從出了皇宮,便徹底解放了。做的第一件事,即去西市馬肆,選匹大宛烈駒,雪練也似的白駿猊。

白色,幹淨。李白最愛白色,一輩子改不了。拿他的話說,自己是李白,必須幹幹淨淨!

身上的佩劍,吳叔專鑄的呢。

想到吳大叔,李白鼻子發酸。授劍時,立誌報效國家,二十五歲仗劍離蜀,何等意氣風發?

二十年後,吳指南沒了,報國之願擱淺了。

世界很奇怪,誰也搞不懂。

出宮當天晚上,李白掀開床榻,專門找出長劍,欲一展身手,吐盡多年不快。幾年沒上手了,很有些生疏,劍舞得磕磕碰碰。

唉,劍離身太久,早已鏽跡斑斑。月下,李白磨劍。磨得極細致,花了兩個時辰,讓劍重新鋥亮!

李白自己也不清楚,為何要這麼做?長劍重新上身,是要做什麼呢?啥都不做,唯感覺新奇。長劍在手,烈駒狂奔,心胸豁然開朗,先前所有的不快,頓時一掃而空。嗬嗬嗬,快馬加鞭,風卷塵土,肆意高歌。

午時,一刻。

寒陽驛。

李白端坐馬上,“嘚嘚”催馬過驛。

驛前階沿上,畫聖與草聖並立,無限焦慮地打望。

李白眼一熱,好兄弟啊!趕緊打馬來到驛站前,翻身落下馬來,衝二人納頭便拜!

二聖一見,慌忙扶起,熱情迎入驛內。

吳道子做東,置席於驛館。張旭銀子少,賣字入不敷出。也專去東市上“陳記燒酒坊”,沽得三壇“灞橋柳”,執意贈予李白,以解旅途憂煩。

席上,酒食豐盛,卻為別宴。三人本豪士,偏偏吃喝得沉悶,毫無酣暢之快。酒不到三碗,李白便醉了,望望大兄吳道子,又看看二弟張旭,竟悄然流下淚來。

吳道子年高,身為皇苑畫院長,怎不知李白心苦?便不再為他添酒,專舀一碗酸魚湯讓他喝。

李白喝了醒酒湯,拖過褡褳解開,默默拿出三十金,散與張旭二十金,又與吳道子十金。張旭尷尬,推辭不願受。

李白曰:“長安雖大,知己者二三。今日一別,難說相見!”邊說邊淚流,數度哽咽:“金錢雖少,暖心多多,賢弟豈可不受?”

吳道子聽了,心裏堵得緊,急忙示意張旭,讓他大方收下,自己做個表率,先將金收入囊中。轉念一想,李白心情糟糕,怎可醉醺醺上路?不如徹底醉了,驛館休息一晚,明兒再走不遲。

有了這層想法,吳道子便暗示張旭,去後廚討三隻大碗,認真勸起酒來。

張旭嗜酒,人盡皆知。席桌上勸酒,更是一把好手。李白性狂放,哪用別人相勸?

自個兒連灌三碗,竟越喝越清醒,越喝越豪邁。直把兩位哥兄老弟,吃得爛醉如泥。

李白開懷一笑,呼來驛館長,出二兩銀子,讓侍候好兩人。驛館長眼拙,識不得李白,哪裏肯準允?謂之曰:“驛館乃帝國公廨,隻接待往來官差,怎可護理民眾?”

李白聞言,知驛吏托大,本不願與之計較,然二人醉得不輕,他若推托不管,自己怎走得了?想起懷中那物,不知管用不管用,當下掏出一塊金牌來。

李白受金牌之事,早已詔告天下,風聞村裏街巷。凡帝國大小吏員,誰沒聽說過呢?

禦賜金牌?!驛館長駭一跳,頓時滿臉烏青,一時語無倫次,雙膝跪在地上,對著金牌直磕頭,口稱萬歲不迭!李白尤為吃驚,皇權在吏員眼裏,竟有這般威風?心裏便想,趁早送人便罷,似這般金字招牌,搞不好會惹禍上身。豈不聞“懷璧致禍”嗎?

李白哪會想到,小小一麵金牌,能把驛吏嚇得半死!笑了笑說道:“吾二位大兄大弟,可住得驛館乎?”

驛館長聞言,點頭如搗蒜,口裏連聲應答:“李大學士吩咐,住得,住得,當然住得!”

李白突肅曰:“二人權且與爾,但凡損了一根毫毛,便來找你麻煩。”

驛館長一臉媚笑,點頭哈腰道:“大學士放心,小的自當盡力!”

李白冷哼一聲,跨馬揚長而去。

時,張旭已醒。

聽得一陣歌聲,自驛外傳來。細聽,是李白在唱,唱的《行路難》。

歌聲蒼涼,充滿失意和悲憤,聽得人揪心地痛。

歌詞三疊。

歌曰:

〈一〉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二〉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彗折節無嫌猜;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行路難,歸去來?

〈三〉

有耳莫洗潁川水,有口莫食首陽蕨。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雲月?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殞身。子胥既棄吳江上,屈原終投湘水濱。陸機雄才豈自保?李斯稅駕苦不早。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張旭生性癲狂,時人謂之“張癲”,自稱一生無淚。聽罷李白所歌《行路難》,早已淚流滿麵。

心,一陣陣絞痛。唏噓著走上前,扶起大兄吳道子,緩緩馱在背上,踉蹌走出驛館……

荊州,白兆山。

李白回來了!

消息像一陣輕風,吹遍了十裏八鄉。

李白回到家裏,一切都親切。小院還是那個小院,水井還是那個水井,玉兒雖較之前蒼老些,心地還是那麼善良。

左右鄰舍,卻有了變化。

嘖嘖,不是長安當大官嗎?婆姨們擠眉弄眼,攏一堆竊竊私語。

嗬嗬,被天子逐出京城了!男人們看李白的眼神,有些不懷好意。

竊竊私語的婆姨們,如爛泥裏蠕動的螞蟥,讓許大嫂毛骨悚然。

男人在外有出息,自己在家裏再苦再累,說起來也臉上有光。現在回來了,有些不明不白,玉兒整日埋著頭,賊一樣不敢示人。

眼神異樣的男人,尤令李白不自在。禁中為翰林學士,時間雖然短暫,但李白特別在意。被放還歸裏後,總戴著一種光環,想甩也甩不掉,多次言於大眾,自己乃翰林待詔,是天子的書記官。

口氣頗為嘚瑟,很有一種自豪感。這種自豪感,在特定的時間段裏,會讓人極度自卑。

李白回白兆山,即在此時間節點上。鄰人們指指點點,或不經意的一句話,都會讓他生疑,視為不懷好意。

隻有在酒後,李白才狂放依舊。鄉民們知道啥,不就鋤一畝三分地嘛,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孟浩然有見識,偏偏走了,走得毫無牽掛。聽玉兒說,孟夫子咽氣時,仍牽掛著李白,讚他人好有出息,在天子身邊供職,何等榮耀!

逸人活得尚好,卻不知去了哪裏。家裏人告訴說,他和馬正公外出雲遊,兩年沒回過家了。

李皓早已外任,升遷為宿州通判。

李白好生無趣,夜深人靜時,總憶起京城諸般好來。長安城東西兩市,燈紅酒綠妖豔滿街;皇宮內外,巍峨氣派富麗堂皇;朝中文武,衣冠楚楚笑逐顏開……

唉,現在倒好,啥都沒了。怪不得別人,隻能怪自己喲。

李白是個詩人,不懂權謀紛爭,偏偏膽大包天!選了楊國忠、高力士做對手,當成賭注來提升聲譽,倒也符合他一貫風格。是啊,要弄,就弄兩條大魚。讓別人看看,李白是何等手段!

可惜他不懂宮鬥,更不知進退。按一條小泥鰍,尚且毫無辦法,哪有能力同時按兩條大烏棒?

二賊是誰?一為太師,一為太尉,權熾熏天!這是兩條鱷魚,齜牙咧嘴要吃人!結果魚沒有逮住,反而被拱翻在地,那是他活該!

李白歸裏後,找不到人相與,村外官道旁的茶棚,便成了唯一的消遣處。

每日卯時正,準點前去“點卯”,問茶倌要壺茶,一邊獨自喝著,一邊尖起兩隻耳朵,聽南來北往的新鮮事。偶爾有京城的消息,便無比地激動。近段時間裏,李白有了收獲,聽到最多的人和事,莫過於範陽的安祿山。

嘻嘻,言說者故作神秘,生怕旁人聽見了,又生怕旁人聽不見。李白聽得明白,天子賜婚安慶緒,召安祿山入宮,胡兒居然沒來!

李白大駭,安祿山要反!

安慶緒者,初名安仁執,安祿山次子是也。玄宗賜名慶緒,時駐防範陽,為都知兵馬使。誰也沒有想到,大皇帝賜子大婚,當阿爺的安祿山,居然膽敢抗旨,借故不到京城!

別人沒想到,李白早想到了!李白眼睛尖,看得清清楚楚,他曾向玄宗進言,安祿山必反!楊國忠也看得準,胡兒早晚會反,偏不附和李白,隻因磨墨捧硯事。

高力士撇嘴一笑,極盡造謠之能事,言李白誹謗胡兒,全因為爭風吃醋,以此中傷排擠他。

老皇帝糊塗,笑他詩人氣太盛,神經質胡思亂想。認定安祿山憨厚,從不相信胡兒要反。李白一“清秘”,所奏事無根無據,唐玄宗哪會放在心上?這下好了,安祿山抗旨不進京朝見,不是要反是什麼!

李白確非凡人,雖不善權謀,卻天生政治敏銳,具有超強的洞察力。便茶也不吃了,留下一串鐵錢,算作所吃茶資,急匆匆回到家裏。

玉兒不在。小兒子頗黎說,娘帶著明月奴,到城裏沽酒去了。

李白心裏一熱,難得玉兒知冷暖,曉得男人不舒氣,隔三岔五打壺酒,做幾個可口的菜品,讓他排遣胸中塊壘!

平陽已成人,水靈靈討人喜歡,後廚裏斬著豬草。灶頭上,煮一鍋豬潲,咕嚕嚕開著。滿屋子裏,彌漫著潲食味兒。

李白心情複雜,立小院良久,幾不知所措。見水缸已空,脫下長袍外套,挑上水桶去水井,來來回回挑滿一缸水。又拿竹枝掃帚,去到房前屋後,仔細打掃幹淨。

平陽站在廚門旁,表情很古怪。阿爺一向懶惰,幾時這般勤快過?心裏已有些明白,阿爺又要外出了。忍不住眼眶發紅,偷偷流出淚來。

李白沒看見,忙完房前屋後,獨自回到寢室,輕輕關上了木門。掀開床頭櫃,拿出禦賜金囊,數出兩百金來,另用布袋仔細裝了。又將金囊係好,重新放回床頭櫃裏。

李白怦怦心跳,從懷裏摸出金牌,拿在手裏看一會兒,衝著後廚叫道:“平陽,平陽,過來。”

平陽聽到呼喚,急忙擦去淚水,小跑來到西廂。

李白手拿金牌,正要遞給她。見平陽眼角有淚痕,心裏甚是難過,伸手摸摸她的頭,輕聲安撫道:“哭啥呢?”

平陽鼻子一酸,低頭忍住不哭,輕聲應曰:“回阿爺話,兒未哭,適才煮豬潲,被煙熏著了。”

知子莫若其父,平陽說的謊話,怎騙得了阿爺?

李白越發不忍,嗔曰:“還撒謊呢,我都看見了。”

平陽終於大哭,放聲號啕道:“阿爺別走了!”

李白大愕,平陽懂事了呢,知阿爺又要外出了。

平陽垂著頭,一時淚流滿麵,複低聲抽泣道:“阿娘好可憐喲,自阿爺走後,娘夜夜流淚,每日望著朝門口,癡一般低唱,‘望矮了山,望斷了水,奴家夜夜盼郎歸……’”

李白差點淚流,幾欲不再遠遊。偏又想起京城事,受楊、高二賊那口惡氣,如何咽得下去?